极品少年:金鳞化龙传 - 全本小说网
haoteby 2025-10-29 19:34 5 浏览
正是父亲当众将我许配给裴劭的耻辱之日。
屏风后传来女眷们压抑的嗤笑,贴身侍女眼底浮起屈辱的泪光。前世我虽觉荒谬,却仍维持着名门闺秀的体面,沉默注视着屏风上晃动的颀长黑影。
此刻寒意却顺着脊骨蹿上天灵,我猛然掀翻案几,在满堂寂静中嘶吼:
我不嫁!
锦绣屏风轰然移开,我端坐在满地狼藉中,终于看清那个改变我命运的少年。
他尚且带着未褪的青涩,单薄身形裹在粗布短打里,裸露的肌肤上布满劳作留下的疤痕。寒风将他嘴唇吹得发紫,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像困兽临死前最后的反扑。
满座权贵用折扇掩面,讥笑声如针尖刺入耳膜。我素来以端方知礼闻名,方才那声失控的拒绝,倒成了今日最荒诞的消遣。
裴劭就站在阶下,将我的刻薄之言听得真切。不知谁起了头,半块啃过的馒头裹着污秽砸在他脚边,滚了几圈沾满泥灰。
锦衣玉食的宾客们哄堂大笑,唯有裴劭立在风雪中,肩头落雪渐渐积成薄霜。他忽然抬头,目光穿过层层帷幔直刺而来。
那眼神里翻涌着太多情绪:被践踏的尊严,深埋的恨意,还有我从未见过的、破碎的希冀。
可我只是迎着那道目光,将前世今生所有的怨怼凝成利剑,一字一句刺进他胸腔:
我绝不下嫁于你这等与野狗抢食的卑贱之徒!
父亲手中的茶盏摔得粉碎,溅起的瓷片划过他惊怒交加的面容。但一切已无法挽回,裴劭就站在那里,被满堂讥笑钉在耻辱柱上。
我望着他眼底最后一点星火熄灭,忽然扯出释然的笑。
裴劭,你且牢牢记住今日。
就像前世的我,在及笄宴上被迫接下婚约时,在往后无数个被冷落的深夜里,始终记得这种锥心刺骨的屈辱。
5
窗棂外红梅绽放三两枝,我却因在及笄礼上忤逆严父、出言不逊,被禁闭闺房抄录家训。墨迹未干的绢帛在案头堆成小山,腕骨酸胀得几乎握不住狼毫,却不敢停歇半刻。
正厅传来的道贺声却如穿堂风般刺入耳膜。
这三日来,杨府门庭若市。只因家父杨公三日前当众宣告,要将嫡长女杨束素许配给一个戴罪之身的苦役。
纵使我当众掷地有声:绝不嫁裴劭!
纵使我摔碎玉簪明志。
阿耶仍如前世那般执拗,铁了心要将我推入火坑。父母之命如悬顶利剑,任凭宾客踏破门槛,那些人精似的世家无不是为窥探被杨公盛赞龙章凤姿的寒门子究竟何方神圣,值不值得提前押注——竟无一人替我说句公道话。
女子终究要嫁人的,若真押中个未来王侯,何尝不是桩稳赚不赔的买卖?我搁下笔杆,看窗外鹅毛大雪纷扬。
父亲派来的教养嬷嬷仍在耳边聒噪:姑娘且看,裴公子眼下虽落魄,可杨老太公的学问天下谁人不知?您若嫁与他,待他日金鳞化龙,便是江东那位名动天下的苏世子,怕也要退避三舍。届时您作为患难发妻,情分岂是寻常正室可比?
前世便是这般日复一日的游说,磨平了我所有棱角。
我收回落在雪幕上的视线,冷眼瞧着嬷嬷翕动的嘴唇:他算哪门子的贵公子?
话音未落,嬷嬷突然噤若寒蝉,竟在炭火旺盛的暖阁里打了个寒颤。
他们怎会告诉我,嫁给裴劭后要豢养鸡豚、劈柴挑水,十指生满粗粝茧子?怎会告诉我,需熬过多少寒暑才能等到他封侯拜相?更不会说,那些最终位极人臣者,最是薄情寡性,便是结发之妻,说弃便如敝履。
我阖目轻叩案几:劳烦嬷嬷传话,若裴劭应下三桩条件,我便心甘情愿披上嫁衣。
前世身不由己,既被扣上贤妻名号,便落得那般凄凉下场。
今朝重活一世。
我绝不再做任人摆布的杨家女,定要让裴劭与杨氏宗族,将前世亏欠我的血债血偿!
6
腊月寒天,父亲传令裴劭入府相见。
我在水榭枯坐三时辰,才施施然踏雪而来。那人仍笔直立在石阶下,青衫落满积雪,眉睫凝着霜花。侍女们忙着在亭中铺毡毯、挂锦帐,待铜炉燃起银炭,方掀开帘栊请我入内。
真是久违了,这般居高临下俯瞰裴劭的滋味。
新婚时与他相濡以沫,尚能平视;待他封侯那日,我便要日日跪拜行礼,生怕抬头触到他雷霆震怒。久得几乎要忘记,初遇时这个卑贱如泥的苦役,原该仰望我。
我摩挲着鎏金手炉,看少年冻得发紫的指尖——指甲外翻开裂,想是终日劳作所致。难怪及笄宴上受我当众折辱,仍能咽下屈辱应下婚事。若无杨家这门亲事,他怕是要在泥泞里磋磨至死。
裴劭,可知我为何突然应允这门婚事?我望着他肩头积雪簌簌而落。
他垂眸静立片刻,摇头。
你虽出身卑微,却生得一副好皮囊,权当招赘个清秀郎君。我指尖绕着青丝,头桩,我自小金尊玉贵,受不得苦楚,你需备三百金作聘礼。这其二……听说你有个青梅竹马的邻家女?
裴劭脊背微僵,积雪压弯的修竹般缓缓躬身:三百金聘礼、此生不纳妾室,能得杨姑娘下嫁,是裴某三生修来的福分。
雪势渐急,如素绡垂落天地。
他嗓音沙哑:第三个条件呢?
腊八那日,我要你登西山采撷雪顶红梅。我支着下颌,看飞雪在他鸦色睫羽上融化,竟似滚落一滴热泪。再抬眼时,却见那双墨色瞳仁里翻涌着陌生痛楚,恍若被寒风劈开的冰面。
好。他听见自己喑哑的回应,喉间泛起腥甜。
7
乱世之中,普通人维持生计尚且艰难,更何况是赚下三百金?
父亲听闻此事,却并未多加阻拦,一来,他想知道裴劭如何能赚下三百金;二来,就算到时候裴劭赚不到三百金,他也会替他垫上。
唯有自幼照料我的乳母,有过婚姻经历,忧心于我:
「小姐,还没成婚,你就这样对待他,假以时日他若真发达,必定会因此事耿耿于怀、苛待于你。」
我在案桌上描绘画卷的手却没停,闻言不过轻轻一笑。
她不知道裴劭的为人。
不论对他再好,他也不会记得。
前世,我嫁给裴劭,不可谓不用心。从未依仗身份刁难于他,既然嫁了人,便真的是全心全意地想要同他过日子,十年青春尽数付与他,起先为他操持家事,后来为他笼络宗妇,他麾下猛将的妻女族人,都由我照料。
他最初起兵,少军缺粮时,是我将自己的嫁妆拿出,一应进了他行军打仗的口袋。
一年一年过去,才看清他的面目品行。
是他不配。
不配我倾心相注,不配我嫁给他。
我要他赚三百金,不过是想看他如何因为这么点钱狼狈辗转,以略消我心头之恨。
8
我动用母亲留下的人脉,放出消息,凡裴劭行事,不但不许给予便利,而且要他寸步难行。
别说三百金。
他连个铜钱都赚不到,吃穿都成问题。
早前,我就命人在他的草屋做手脚,加之大雪彻夜侵袭,草屋因此倾倒,他终于无处可归、无路可走。
他与华阴县外八十里地的地下斗兽场,签了生死契。
与猛禽搏斗,以娱达官贵人,因为他最近被杨公赏识的名声,斗兽场主事人特地给他加了价,赢一场,得一金。要是死在场上,生死自负。
他上场当日,我头戴藩篱,遮掩住面容,亲自去了现场。
直上二楼雅座,登高俯视,一览场中全貌。
裴劭今日和一只饿了三日的吊睛白额虎相搏斗,衣袖和血肉都被猛虎刮烂,在场中如困兽般东奔西撞,极其狼狈地摔倒在地,鲜血滴滴答答。
我平静俯视。
裴劭此刻的困兽之争,前世在他的后宫之中,我经历过无数次。我那时已经认清他的面目,厌倦见他的面容。
裴劭偏爱青梅,她又生下了他的第一个孩子。前朝乃至后宫的心都在动摇,纷纷倒向西宫。我怕啊。我怕裴劭将她的孩子立为储君,怕朝臣会建议废掉我,改立西宫为后,怕裴劭哪日想问罪杨家,拿我开刀赐死。
我殚精竭虑,一夜一夜不敢睡,唯恐有夜梦中裴劭为给西宫开路,将我暗杀而死。我在宫中联络笼络朝臣,接受杨家送来新的女子来帮我固宠,拼了命地维护自己的地位。
到那年冬天,我从镜中忽见自己,竟然觉得面容陌生而狰狞可怕。
三百金。
我要裴劭如今和我受同样的困兽之争三百次,不算为难他。
裴劭浑身是血,躺在地上,饿虎凑近他,却在放松警惕的一瞬间,被他刺喉而死。
我呵笑一声。
起身预备离开。
却听见隔壁雅座有人道:「杨家女素来有宽容贤淑的名声,没想到对自己的未来夫婿竟然这样狠心,非逼他赚到三百金才肯嫁,让他沦落到现在濒死地步。刚刚若非他机敏,早死了。要我说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一个女子懂什么?」
众人纷纷附和。
我微微垂眼。
却听另一侧,传来一声嗤笑。
说话之人音色清冷,如泉石相撞金玉之声,倦懒道:「三百金就能求娶母家曾出皇后的杨束素,究竟是谁占了便宜?谁受了委屈?依我看,只有江东苏世子这样的人中龙凤,才能勉强与她相配吧。」
诸人哑然。
回望那人出声的雅座,瞬间不吱声了。
不过短暂休憩之用,外头却已换上一寸一金的江南云锦,美婢豪奴抱剑而立,里头之人必定身份非凡。
我却闻声蓦然回头。
未曾想能在这里见到苏世子。
前世裴劭一直咬牙痛恨的宿敌,他早已称霸中原,想剑指江南,却被苏世子以长江天险为阻碍,将他屡次拦下。
到我死的时候。
裴劭都没实现南下的愿望。
然而,他曾救过我一次。
9
裴劭从管事手中接过金,才踉跄往外走。
然而雪野之中,早已停有一华盖香车,上悬华阴杨家的金色垂穗。
他蓦然停驻,下意识地打量自己的模样,浑身脏污。上回他见我时,大约拣了最体面的衣裳,也算是仪表整洁俊朗;然而此刻,便又如同初见那般低下狼狈,竟然一时间,觉得无地自容。
我并未下马车。
而是让婢女替我转交一个面具,和一句话。
不过是:
「君下次与兽相搏,以娱众人时,勿忘戴此面具。我嫌丢人。」
大风呼啸卷起我的帘幕,裴劭就站在白茫茫一片中,伤痕累累,身上滴落的血却洇出红色,手中攥紧的不过是一粒混着血污的碎金。他接过面具的手用力至发白,终于压抑不住羞辱感,回望而来。
我面色平静,凝望着他。
并未有半分动容或歉疚。
裴劭嘶哑道,一身雪意:
「杨束素,我知你厌弃我身份低微,觉得我配不上你。可是谁能决定自己出身?假以时日,我未必没有那些靠父荫祖庇的膏粱子弟走得高远。他日我未尝不会有旷世成就,仅凭出身境遇定人,是否太过不公平。我要到封侯成王、钟鼎万家之时,你才肯将我当成一个活生生的人来看待,是也不是?」
风渐平息,帘幕落下去的一瞬间。我突然抬眸,裴劭听见了我的答案。
「不是。」
并非如此。
裴劭说错了。我的夫婿不必封侯成王,也不必钟鼎万家。
门第之别,出身贵贱,并非人意可以操控。若有机会,谁人不愿生于高门大户,不必为生计终日奔走操劳。
我厌弃裴劭,不是因为他出身微贱,而是他本性卑劣。
我不过期冀我的夫婿,能如同我待他那样好地待我;我不过期冀他,于艰难的人世间,携手共进。
然而前世,我初时是裴劭手中的登云梯,后来是裴劭手中随时可弃的一枚棋子。
他一生都在辜负我。
马车开动已久,却听后头裴劭咬牙大喊了一声,声嘶力竭:
「那你究竟为何,独独苛待于我!」
我闭目不答。
因为我不仅会苛待他。
还会让他去死。
华阴县连日大雪,已成雪灾,冻死牲畜无数。县丞已经请了我父亲三次,让他观测天象,推测何时雪停,连我父亲也看不出来。
我却声称,第二日大雪就会停。
当时在场博学的族老都在笑我,我父亲杨公也面带笑意,让我一个闺阁女子不要乱讲话。
谁知第二日果真雪霁。接下去几次预测天气,我说的竟然句句都对。不仅如此,我还拿出一半嫁妆,赈济雪灾,日日在县中施粥。路过砖窑,能顺手传授瓦匠如何省一半力气材料烧更好的砖瓦;进向来轻视女子的书塾三个时辰,连里头最严苛的老学究都亲自送我出来,并当场宣布明年准许话龄女童入学。
县中逐渐有传言,杨公博学恐怕虚名,他的长女恐怕都比他厉害些!
流言开始怀疑起我父亲的眼光,究竟一个一文不值的苦役,能不能担得起他说的极贵面相。
究竟能不能配得上杨家,如此多才的女儿。
我舀粥时,想到我父亲铁青而不敢置信的眼神,就想发笑,那分明就是在说一
你不过区区闺阁女子,怎么会这些!
前世我与裴劭的军师学过天象之学,在宫中执掌中馈、调度银粮,我见过最好的工匠、最优秀的绣娘、最好的夫子,我学会了他们身上许多东西。我会的东西并不比这世间任何一个男子少。
裴劭却次次都会从我施粥的棚前路过。
不知因何,时常远远驻足,却从未接近与我说话。
我前世做了几年的贤后,施粥之事,轻车熟路。能来领粥周济的,都是贫寒之人,我却并不会像寻常贵族那样轻视他们,倒是笑着叮嘱他们小心烫。有个方才八岁的瘦弱女孩,失手将粥打在我的身上。
她母亲吓得差点跪倒在地,我却摇摇头,多塞给了小女孩两个馒头。
正预备回去换身衣服时。
手边却多了一张擦拭用的绢布。
我抬起头,正是裴劭。他脸色苍白,穿得倒是干净,却从身上透出遮掩不住的血腥味来,不知衣下皮肉有几寸是完好的。这些时日,他往返于斗兽场,三百金足够折磨死他。
然而眉眼却越发坚毅,隐约有几分前世裴劭后来的模样。
我迟迟不动,他却固执地将绢布送出。一张绢布,对他来言,也算昂贵。
直到我的侍女接过,他才后退一步。
深躬一礼:「杨小姐,婚约之事,就此作废吧。」
未曾想过是这样一句话。
我惊讶一瞬,我知裴劭秉性,就算这段时间以来说他不配的人这样多,但他渴望建功立业,想要杨家成为他的助力,绝不可能轻易放弃和杨家结亲的机会。
裴劭却慢慢道,似是凝神回想:
「我做了个梦,梦中我已有妻子,故而不能和你成婚。她似乎也出身世家大族,却并未嫌弃我的出身,同我共患难。若非她的缘故,我恐怕未来难成大计。这些时日,我仍然奔走于斗兽场,冒死赚金,不过是为了找到她之后,不让她过和我梦中一样的苦日子。她是这世间最好的女子,她还在等我,我不能辜负她。」
时人常以梦为预兆。
只有我知道,裴劭的梦不是将来,而是过去。
我垂着眼,不动声色地笑:「你知道她的名字吗?」
裴劭摇头。
他不会说,身在斗兽场,每至濒死昏厥时,总是听见有女子轻声唤他夫君。梦中身处草堂陋室之中,女子周身却是世家贵女的气韵。她有时在笨手笨脚地烧炭火,会烫伤手;然而一碰笔墨,就灵慧得不像话。有日,女子画了一日的画,梦中他几次假装路过,却根本看不懂画的是什么,心生自卑,恼怒地训斥她浪费钱财。
却见女子把画送给他,指着上头的字道,言笑晏晏:「君不见长松卧壑困风霜,时来屹立扶明堂」。
她知他失意,在用自己的方式鼓励他。
那是他第一次收到别人送的书画。
他不识字、木通书画,却于最落魄时,收到一幅绝佳的风雨蛟龙图。
然而裴劭每每从梦中醒来,只觉痛彻心扉。他记不清梦中女子模样,不知姓名,只知道,她很好。
他要活下去。
他要找到她。
弥补她。
我意识到,裴劭开始记起前世的事情了。
我得尽快杀了他。
好在,裴劭和我说完退婚的第二日,就是腊日。我答应裴劭帮他寻找梦中女子,但还是要他帮我履行当日的第三个承诺,去摘一束西山的雪顶红梅给我。
他虽疑惑,却也照做。
西山在城外百八十里地,我亲眼看着他进了山,却没有离开,而是守在要进山路前的一处亭中,静候来客。
直到傍晚的时候,才看见有一行人策马而来。
为首之人紫衣金带,贵气逼人,瞬间就到眼前,却因为我设了路障,不得已勒马悬停。
随从们瞬间戒备,亮刀出鞘,看向亭中,却发现不过我一女子和侍从,更加觉得可疑,厉声问道:「何人在此?」
我端坐亭中,并不畏惧兵刃,不过看向中间紫衣那人。
直截了当地喊出了他的名讳。
「苏世子,此路不可行。再过一刻,西山将有雪崩。」
前世时西山在腊日这日雪崩,山中三百山匪全部遇难,让华阴人人拍手称快。然而当时我听闻,有贵人也在此遇险,所带亲信全部护主丧命,贵人侥幸逃脱,却因此一生寒疾,短命早亡。
当时斗兽场中看见苏世子,又想到后来他人尽皆知的寒疾之症。
并不难猜,今日遇险之人,就是他。
苏世子抬头眺望西山,雪峰表面平静,不过注视几瞬,意气风发的面上多了一丝凝重。
回头看我时眉眼如星如月。
没有质疑,没有询问,
他道:
「多谢。」
我轻轻颔首,再无多言。
苏世子前世于我有恩,曾在战场上救过我一命。重生一世,有仇报仇、有恩报恩,便还他一生不受寒疾侵扰之苦。
我以为他们要走了。
便低头继续用亭中摆设的炭盆来暖手,却突然听见苏世子清冷倦懒的声音传来。
「杨束素。」
我讶异地抬起头。不曾料想他知道我是谁。
只见大风之中,苏世子牵扯缰绳坐于高头大马上,风雪擦过他的鬓角。
他认真地说:
「三百金要少了。若要娶你,三千金、一座城都不够。」
前世。
嫁给裴劭的第五年,他赢了第一场战役,拥有了第一座城池。
颁布的第一个诏令,却是为了寻找一个女子,元娘,他的幼时玩伴。凡能提供线索者,赏三百金。
是日夜中,我借着给裴劭送汤药的机会,想问他元娘是谁,为何他过去五年从未提过。
却听见军师劝裴劭,不要这样大张旗鼓地寻找一个女子,免得得罪了杨家。
裴劭道:「元娘于我有恩,我是一定要找到她的。杨家那边我会打过招呼,世间男人三妻四妾本是常事。」
军师又问:「那夫人那边呢?」
裴劭沉默一瞬,他道:「杨束素那边,不必管。若非渴求功业,我不会娶她。」
当晚我在庭中坐了一夜,抬眼看天时,才发觉自己泪流满面。
父亲为了笼络裴劭,将我许配给他受苦;裴劭早已有心上人,却为了得到杨家助力,仍然娶我。
他们都一样的轻视我。
漠视作践我的命运。
到天亮时,我擦干眼泪,手中厚茧擦得眼皮生疼。
我想,没关系,我年幼时的志向也并非在后之中。
裴劭东征西战,寻找元娘,我在他的势力范围内联合长公主,一起设女学,教中原贫寒妇孺纺织之术,让她们得以靠自己维系生存,立法治罪溺杀女婴之人。
裴劭终于找到元娘,封她为元夫人,偏宠于她,我在将族中秘密珍藏的医书,包括伤寒杂病论一概拿出,抄录给天下人。
然而我的命运,终究如萍草。
不知哪日就会被水冲折。
裴劭树敌过多,他的仇敌将我虏获,传信让已成中原霸主的裴劭让出三座城池。他当然不肯,反而放出话来取笑仇敌痴心妄想。
危难之际。
是路过的江东苏世子,先一箭示意杀我之人停手。再只身入敌营,将我从死穴中带出来。
并亲自护送我回去。
当晚我昏迷高烧不醒,却如溺水之人一般抓着身旁的人,却只知道叫表哥。
也许是因为,我觉得世上只有表哥是还对我有一分真心之人。
醒来后却觉得很是难堪。
一觉失礼,二也是因为,表哥与我的情谊并没有那么重。我母亲早逝,与外祖家交际早已断绝,其实世上,并没有人真的关心我。
苏世子却道:
「你表哥很关心你,只是他现在还因战重伤在床,不能亲自前来。不止你表哥,你外祖母,你外祖家的人都很关心你,求到我这里来让我救你。乱世中烽火不断,他们每每派人、送信来华阴,总是因各种境况、或被杨家和裴劭阻拦,而无音讯。哪怕是当年杨家要将你许配给裴劭,你外祖母第一个不同意,气到卧床不起。当年他们让我来杨家,接你回江东,然而我出了些意外,到底失诺。终究是我,对你不住。」
苏世子一口气说了太多话,牵动寒疾,侧过脸咳嗽,却满是血。
然而,已经足够。
世上有人还挂念着我,就已经足够。
苏世子又问:
「你外祖母让我这次见到你,问你一句,你想不想去江东?」
我最后没有去江东。
我去不了。因为裴劭已经在攻打江东,他甚至为夺徐州,差点杀了我表哥。
别人都知道我是裴劭妻子,我这辈子也无颜踏上江东半步。
重生后,我就在想如何杀了裴劭。
最终还是想到这场西山的雪崩天灾,我让他这日进山。
亲眼看着西山雪崩,我还不放心。前世和裴劭这样多年,有时候我也相信父亲称他为天命之人的话,因为裴劭逢凶总是能够化吉,别人看来必死的局,仍然能让他阴差阳错找寻到破解之法。
我命人在雪崩后的第三日,进行搜山。
若裴劭侥幸没死,那就杀了他。
但搜山之人却没能找到他的尸首。
倒是父亲知道裴劭为给我摘花,遭遇雪崩失踪之事,急得当场昏厥,几近吐血。裴劭还没正式上门提退婚,在杨家族老和我父亲眼里,就是我害死了我的未婚夫婿。
简直大逆不道。
他们一面出动人寻找裴劭,一面商讨究竟如何怪罪我。先将我罚跪在祠堂中,如往昔无数次一般抄写训诫。
从族规女训抄到女德。
然而不过半日,就有不断的人找上门来。县学找我探究古籍的老学究、县衙中唤我前去再观天象的县丞、听闻我会烧铁烧砖远道而来拜访的名士、不见我施粥的贫寒百姓,一个个全都找上了门来。
族中不得已,派出人解了祠堂的锁,我却不想动了。
依旧跪着抄写训诫。
直到杨家周遭越发热闹,父亲终于按捺不住,黑着脸亲自将我送出去。
他沉声道:「杨束素,你休要过分了。婚姻大事,本就是父母之命,为父帮你选了一个命相贵不可言的夫婿,将来你也会跟着贵不可言。你非但不听,反而一而再再而三地顶撞,甚至害死了我为你选的夫婿!那是一条人命!你身为女子,本应该相夫教子,却日日露面人前,毫无女德。如今不思悔过,还伙同外人一起胁逼于杨家,究竟是谁将你锦衣玉食地供养长大,你就这样让杨家蒙羞吗?」
这样的话,前世我听过无数遍了。
我父亲不爱钱财,却格外爱惜自己的名声。他赏识裴劭,借由裴劭成全了自己旷世识人之能。
却如货物一般送出了我的一生。
径直走过杨家连年阴暗的宅院,出了杨家大门的那一刹那,我竟觉天光大亮,肩头一松。
我转头朝父亲道:
「生养之恩,我早就报过了。我不欠你们的。」
杨府周遭马车罗列,围满了人,却有铛铛两声敲车辕的声音响起。
众人纷纷回头望去。
只见华贵马车前,豪奴美婢相候,主人的坐姿却并不优雅。屈起一条腿,坐在马车外头,随意中又贵气逼人,非天潢贵胄不可有。
刚刚就是他用手中美玉乱敲的声音。
苏世子道:
「杨公,这里有一封江东徐州姜将军送来的急信,托我转送给你。」
父亲对这个妻侄还是很有好感的,记忆中他年轻有为。当即就拾阶而下,准备亲自来拿。
姜将军就是我的表哥。
前世唯一对我被许配给裴劭不满愤怒的人。然而职责所束缚,他来不了华阴,只能怒写十封信来反对。表哥是武官,门第之见又极重,信就写得格外难听。
只见苏世子嗳了一声,直接撕开信的火漆。
上面只有一句话,苏世子唇角衔着冷意:
「他道,杨公,你个老糊涂的东西,怎敢将我千尊万贵的表妹嫁给一介下贱的苦役耶!你这般看重此人,怎么自己不嫁?!」
周遭寂静一瞬,不知谁没忍住笑声。
竟接连大笑起来。
用了大半生被称为中原大儒的杨公,头一回当众如此被讥笑,满脸赤红,只觉天晕地转,颤抖着手:「何方小儿,如此无礼,给我拿下!」
杨府的部曲侍卫刚要动。
华贵马车前的美婢豪奴,竟然人人瞬间剑出鞘半寸,齐声喝道:「苏世子在此,谁敢动?」
江东苏世子苏沧,苏王长子,才冠天下。十岁时就有一人可挡十万兵的美誉。
此名一出,真是无人敢动。
苏沧却如同不知自己造出的异动,漫个经心地又抽出一封纸帛。
「杨小姐的外祖家姜氏听闻此事,感叹杨家如今竟然糊涂到了这样的地步,竟然如此糟践他们的外孙女,特托我来接杨小姐回江东,改姓从母,从此归为姜家的女儿。」
苏世子抬眼,却是看我,微微一笑:
「只是不知,杨小姐你是否愿意改姓为姜,去你江东的外祖家生活?」
寒风朔朔,苏世子所言如此轻描淡写,就和不知道这句话会掀起多少波澜一般。
宗族脉系,何其重要。
只要我是杨家女,无论我多反对,他都能将我嫁给裴劭,嫁给任何一个他想要笼络的人;只要我还是杨家女,他日无论我什么地位,都必须给杨家提供便利,否则便是不忠不义不孝,忘根忘祖之辈,万人唾弃。我一辈子都要陷于和杨家的周旋之中。
就算我这次没嫁成裴劭。
那下次呢?
父亲会要我嫁给谁呢?
只要脱离杨家,一切就迎刃而解。我看着苏沧的眉眼,一时间竟然失神,说不出话来。
却见寒风之中。
苏世子站起身来,长身玉立。
敛尽一身懒散,眉眼沉静。
任凭众人哗然非议,他只看着我笑问一句:「你想去江东吗?」
江东远行,行前要做的事情却颇多。
我亲眼看着自己的名字被从祠堂上的族谱上划掉。百年大族,华阴杨氏。
父亲再三问我,不可置信,我竞然真要离开杨家,改姓为姜。
我点头应是。
因为我想要有自己选择的权利。
我在离开杨家前,还将杨家最珍贵的百年藏书,都命人抄录了一份,送到各大学馆私塾之中,供天下学子共同观看。我父亲之所以能被成为大儒,是有真才实学的,因为杨家的藏书垄断了很多普通读书人都接触不到的知识。
我现在把这些书都抄录出去。
假以时日,世间迟早会有真正仁心仁德的大儒出现。
出祠堂门时,我却顿住。裴劭就站在悬日之下,眉眼痛苦。
一身衣服血迹斑斑。
不知如何从雪崩下逃生。
面色灰白、唇色发颤,是寒疾之症状。
我便如没看见他一般,已经走出去了一段距离,却被身后的裴劭给大喊道:「杨束素,我并非真的想要杀你。」
我转过头去。
见凌冽寒风下,裴劭每说一句话,就咳出一些血:「十年婚姻,我知道你对我好、陪我患难多年、陪我逐鹿中原,我一边想,女子本就是要为夫君做这些的,可我总是心里有些不得意、不甘心。为了这点不甘心,我苛待你、忽视你,我找到了元娘,名为报恩,其实我想要找比你地位卑贱百倍的女人,与你平起平坐,才算畅意。你死后,我才知道。我这点不甘心是因为什么。因为我从始至终都知道,我配不上你。哪怕我为侯为王,也仍旧配不上你。」
他不想说。初时做梦,梦中贵女那般和煦温柔,他立志要找到她,补偿她,因此退了和杨家的婚约。
然而雪崩濒死时。
他想起了梦中贵女的名字,杨束素。惊愕万分,百思不得其解。直到他又记起了后来的事情。
是他活该。
裴劭仍是少年模样。
竟颤抖如暮年老人。
然而往事到此,不必多讲。去往江东的车马已经预备好了。
登上马车之后,却听见裴劭最后一句话,
他道:
「杨束素,终究是我,对你不住。你本不该嫁给我的。」
然而他的声音已经都被华阴来送行的人给淹没。这些时日,华阴上下都很喜欢我,出来为我送行,送别之礼差点要塞满一辆马车。
好在苏世子的马车够大、够华贵。
他递给我姜家外祖母的手信,信上托他去华阴一趟,照看一趟她的外孙女,问她愿不愿意来江东与外祖母一同居住。前世今生,苏世子来到华阴都并非巧合,他是为了接我而来。
只是前世雪崩之灾,反倒差点害了他性命。
我掀起帘子。
正见车外雪野已经化雪,绿芽新长。
这是一个崭新的,本就属于我自己的,新开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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