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若灼心冷如水-淡浅淡狸-爱若灼心冷如水小说全文免费在线阅读
haoteby 2025-10-29 19:24 2 浏览
世人眼中,我是得天独厚的幸运儿。夫君霍京墨位高权重,煊赫朝堂;而我,则被京中贵妇圈誉为“贤德主母”,风光无两。可这风光背后,浸满了独守空房的孤寂与辛酸,无人知晓,也无人可诉。
他嫌我寡淡如水,转身便与偏房的娇妾恩爱缠绵,儿女绕膝。直到婆母日复一日地责难我“不能诞育子嗣”后,我的腹中,竟悄然孕育了一个生命。
当霍京墨得知这消息时,那癫狂的模样刻骨铭心。他双目猩红,狠狠盯着我,虎口如铁钳般收紧我的脖颈,声音嘶哑:“孽种是谁的?!”
我轻抚着微微隆起的小腹,唇边勾起一抹近乎讽刺的浅笑:“大人说笑了,自然是您的骨肉。”
这盛夏,暑气蒸腾,连庭院里的蝉鸣都带着一股恹恹无力。我近来更是心绪烦乱,寝食难安。晌午小憩方醒,忽觉胃脘翻江倒海,不多时,肌肤竟泛起片片恼人的红疹。
侍女碧玉和老乳娘慌了神,顾不得暮色渐浓,急匆匆命人抬轿去请李十殷。这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曾是叱咤太医院的院令,告病归隐后成了个闲云野鹤般的市井郎中。
寻常官宦想请他出山,难如登天。可太常卿府的轿子刚到门前,这素来有几分倔脾气的老头儿,竟利索地收拾起药箱,二话不说就跟来了。
一来二去,他俨然成了府中的常客。我心中了然,这份殷勤,并非冲着我这三品诰命的虚衔,而是因我那权势熏天的夫君在朝堂呼风唤雨,圣眷正浓罢了。
然而,碧玉与乳娘却总在私下絮叨:“老太医待夫人,却是分外上心,与旁人不同。”这话不假,他为我调制的方子,用的皆是难得的金贵药材。这一次,他细细叮嘱了要忌食生冷之后,竟又提笔在药方里添了一味黄连。
“老先生,这黄连性苦,夫人怕是难以下咽。”碧玉在一旁微蹙着眉头提醒。
李十殷捻着白须沉吟片刻,用笔划掉了黄连,另写上“山栀”二字,声音和缓:“良药苦口,夫人还需忍耐一二。若是嫌苦,可佐以蜜饯梅子缓缓送服。”
我抬手止住还想说什么的碧玉,望向老太医,声音低柔却带着执拗:“老先生先前说我这是虚热之症,如今又突发风疹,夜不能寐,心烦如焚,这病根,究竟在何处?”
“夫人,”李十殷垂下眼睑,捋着长须道,“虚热者,正气虚损之相;风疹又称瘾疹,乃邪气郁聚之地,正气必然亏虚,故而烦闷难安。”
“可这药汤我已用了多日,为何不见起色?”我追问。
“时值季夏酷暑,暑湿之气交蒸,非一日可解,需得徐徐图之,耐心调养。”他不急不缓地解释着。
不愧是昔年的太医院令,三言两语,便解答了我的困惑。
可他的话锋忽地一转,意有所指道:“夫人这虚热之症,怕也与体内阴阳失和,失衡日久相关……待气血得以调和,诸般病症,自然便消了。”
语气轻缓,却让一旁听着的碧玉和乳娘瞬时面红耳赤。乳娘是过来人,碧玉虽未出阁,但自幼伴我读书识字,也是通晓些人事的。
我出身将门,乃相府长史之女,自小父亲最重规矩礼仪。待字闺中时,案头堆着的皆是《女诫》《内训》之类的典籍。身为贴身侍女的碧玉,耳濡目染,也略识些文字。
“小姐可还记得?出阁前,夫人特意让老奴将一幅画册压在嫁妆箱底……”老乳娘一时嘴快,提及旧事。我捻着衣角的指尖不由微微一颤。
“自然记得,”我面上泛起薄红,“母亲说那是……新婚夜里要与夫君共赏之物。”后半句已细若蚊呐。
“夫人那时好奇得紧,还硬是拉着奴婢偷偷瞧了呢!”碧玉掩着唇轻笑,惹得我耳根都滚烫起来。
“怎不记得,”我无奈地摇头苦笑,“那所谓的《阴阳和合图》避火册,上面的男子面目狰狞,青面獠牙,活脱脱像是山野里的魑魅魍魉,吓煞人也。”如今想起,只觉荒诞不经。
“是啊是啊,”碧玉连连点头,“吓得咱们手忙脚乱,还把册子给烧了个窟窿出来!”主仆二人对视一眼,想起那番狼狈,仍觉好笑又羞赧。
出阁前夜,那些凶神恶煞的画中人总在我梦中徘徊不去,惊得我无法安眠。终是忍不住扑到母亲膝前,哭诉道:“娘,女儿……女儿不愿嫁那霍少师!”
“胡闹!”母亲脸色一沉,厉声呵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是你一个闺阁女儿能任性妄为的?”
“可父亲不过是相府长史,这门亲事,是范丞相的老母亲亲自保的媒!那霍京墨更是范相的表亲,于我们阮家,已是天大的恩典福分,你莫要不知足!”
母亲话语里的深意和无奈,我如何不明白?只能含泪咽下所有的不愿与恐惧,认命地点了头。
我,阮慕晓,是长史阮公家最小的女儿。同三位姐姐淑贤、淑德、淑良一样,自垂髫总角之年,便被教导闺阁“八艺”。
琴棋书画是根基,祭祀礼规、女诫妇德更是样样不可或缺。这些繁文缛节,如同镣铐,是每个世家女子赖以生存的准则。
我生性平和柔顺,心思细腻,只盼做个世人眼中端庄贤淑的大家闺秀,不堕阮家百年清誉。及笄那年,我曾平生第一次试图忤逆父亲的意愿,换来的却是重重一巴掌。
彼时,我不过是在母亲面前垂泪,诉说着不愿嫁人的心事,却被突然掀帘而入的父亲听个正着。饶是如此,见我惶恐跪下,他那饱含雷霆之怒的一掌还是落在了我的脸上。
火辣辣的疼痛与屈辱刻骨铭心,自那以后,我便彻底认命,循规蹈矩地披上了嫁衣,坐上了霍家迎亲的花轿。
出阁那日,面颊上那道指痕依然隐约可见,不得不用胭脂厚厚敷了三层才遮掩住。洞房花烛,满目艳红,霍京墨执着玉如意,轻轻挑开了我的盖头。
这是我第一次真真切切看清未来夫君的面容。世人皆传他是已故御史台掌院的麒麟公子,弱冠之年便得先帝青眼,钦点为东宫少师,才名震动京城。直到盖头掀落的刹那,我才知晓,这位名满京华的霍大人,竟生了如此一副令人屏息的好相貌——剑眉斜飞入鬓,星眸璀璨生辉,一身大红喜服更衬得他面如冠玉,风姿卓绝。
“婉娘。”他执起我的手,指尖带着暖意拂过我尚带着胭脂遮掩的面颊,声音低沉温润。
我名慕晓,小字婉娘,从此便是霍家妇了。这位年轻的朝廷新贵,不仅相貌堂堂,待人更是体贴入微。
当得知那珍贵的“避火图”竟被我和碧玉慌乱中烧毁时,他也只是含笑摇了摇头,全无半点责备之意。新婚之夜,他举止极致温柔,每一个动作都小心在意我的感受。
可不知为何,我那泪水竟似开了闸的河水,怎么也止不住,直淌了半宿。
起初霍京墨还能耐着性子温言安抚,见我抽泣不止,那张如美玉精雕细琢的俊颜上,温柔渐渐褪去,笼上一层寒霜。
他蓦地翻身坐起,扯过外袍随意披上,斜倚在雕花床柱边,只冷冷地看着我,先前眼底的温存已荡然无存,只剩下冰刃般的审视与不耐。
我蜷缩在冰冷的锦被里瑟瑟发抖,待他拂袖而去后,碧玉才敢进来伺候。当她的目光无意间掠过床榻雪白丝帕上那抹刺目的落红时,主仆二人登时都羞得满面通红,无地自容。
光阴荏苒,春去秋来,眨眼间已是七载光阴。随着东宫易主,昔日的太子少师霍京墨如今已官拜太常寺卿,成了新帝驾前炙手可热的权臣。
我的贴身侍女碧玉,也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懵懂羞怯的小丫头了,她如今最擅长的便是揣摩李太医那些隐晦话里的机锋。
此刻,我正浸在飘满干玫瑰花瓣的浴桶中,温热的雾气氤氲了视线。
碧玉挽着袖子在我身后,一边细细替我揉捏着酸痛的肩膀,一边压低声音,眼珠儿滴溜溜转着,盘算着什么:“夫人这风疹眼见着快要痊愈了,老爷今儿个到现在还没回府呢。
我已经悄悄知会了前院跑腿的小厮,只要老爷的官轿一进大门角儿,他们立刻就会飞跑来禀报。到时候……夫人可得想些法子,把老爷留在正院儿才好……”
李十殷调制的全龟茯苓膏果然灵验,不过短短半柱香的功夫,那满身碍眼的红疹便已消退无踪。浴桶里的花瓣散发着甜腻的香气,可我心知肚明,纵使将最名贵的南国合欢香熏透这锦衾罗帐,也难掩盖我与霍京墨之间那情同陌路的寒凉。
细细数来,这位名份上的夫君,已与我数月未曾有过肌肤之亲。作为霍府名正言顺的主母,我自认持家严谨,将这偌大的府邸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便是素来挑剔的婆母,也只在“开枝散叶”一事上能稍加指摘。然而这子嗣艰难……又岂是我一人之力所能强求?
犹记当年新婚后那一场止不住的泪水,如同一盆冰水,彻底浇熄了夫君那一点微末的兴致。之后虽有数次雨露,却再不复初夜时半分耐心与温情。每每忆及他在床笫间那不顾我痛楚的粗暴,以及我死死咬住唇瓣将呜咽咽回的煎熬,都令我心头一片荒凉。
更遑论那西院里住着的、婆母最疼爱的远房表妹——魏姨娘。她生得面若桃花,眸含秋水,纤纤细腰似不堪一握。早在我嫁入霍府之前,她已借着“投亲”之名在府中长住数年。碧玉和老乳娘都曾私下笃定地告知于我,说那魏氏早已与霍京墨暗通款曲多时,否则,怎会在他开口纳妾之际,那般“顺理成章”地就抬进了门?
我何尝没有悔恨过?悔的是出阁前那句冲撞父亲的蠢话,恨的是新婚夜那场不期而至的泪水。倘若时光能倒流,我定会低眉顺眼,做个温婉恭谨的新娘子,而不是亲手将夫君推向了他人身旁。
岁月流转,霍京墨待我,竟一日比一日疏远。
起初心头的确缠绕着几缕愁绪,可转瞬我便收敛心神,与他维系着那份相敬如宾的表象。刚嫁入霍家时,我尚且宽慰自己:得此举案齐眉的境遇,许是人间难求的福分了。
却全然忘了母亲当年耳提面命的金玉良言:“先发制人方为君,后至者终为仆。人情如薄纸,能护住的丁点恩义,便是珍馐般贵重。”终究是我失守了,纵使顶着霍家主母的荣光,这些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魏氏与他情意渐浓,眼睁睁瞧着她为霍家诞下嫡长孙。
那魏氏,确是个七窍玲珑的精明女子。犹记她身怀六甲之时,便与我的姑母暗中勾结,把身边那位花容月貌的侍女春兰推上了姨娘之位。春兰素日对她言听计从,既是婆母亲自抬举的人,我自然不好多嘴。比起别家姬妾成群的喧嚣,霍京墨的后院有魏氏和春兰二人,倒真显出几分清净。京中贵妇们无不夸我福泽深厚,托了霍京墨的福,及笄之年便得封三品郡夫人,即便多年未曾生育,也未见夫家有半分苛责。
“霍夫人当真是好福气。”我曾亲耳听闻旁人这般感慨。
然而其中辛酸,唯有我心自知。褪去新嫁娘的青涩,我早已洞悉这高门深院的生存法则——未曾被休弃,全仗着我把“贤良淑德”四字演得炉火纯青。
照理说,魏氏所出的嫡女理应交由我教养。可我那位最是恪守礼教的婆母,竟从未提及此事。倒是霍京墨,某日忽然施恩般开口,令魏氏将孩子送来我院中。
“依你看,这孩子……该由谁抚育更为妥当?”他垂着眼帘问我。
望着襁褓里那玉雪可爱的婴孩,刹那间我确实心动了。但魏氏那双微微泛红的眼眸如芒刺在背,没过多久,我便命人将孩子送了回去。
抛却那点虚名不提,实则是我忧惧她心中藏恨,在饮食里做些手脚。这深宅大院里,肮脏手段防不胜防,何况魏氏在此经营十载,即便东窗事发,亦有婆母与夫君撑腰。而我身后,空无一人。
“夫人当真觉得……如此处置最为相宜?”霍京墨的语气里带着一丝疑虑。
阮家教出来的女儿,绝非任人揉捏的软柿子。我早将她购置砒霜的路径暗中查明,庆幸及时把孩子送还。许是老天垂怜,魏氏后来也终于明白了——以她的出身,那正室之位终是痴心妄想。若她真狠心害了我性命,霍京墨继娶之后,新妇是何等脾性,谁能预料?
我在霍家这些年,虽未得夫君宠爱,却也未曾刻意刁难她。想通此节,我竟与她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自此井水不犯河水。
“便这般……各自相安吧。”我语气平淡地对魏氏说道。
满京城都知道我是最贤德的贵妇,可这光鲜亮丽的名头之下,亦藏着不为人知的苦涩。即便我温婉恭顺,知书达理,却始终难以赢得婆母的欢心。
她总以子嗣为由,罚我临摹《妙法莲华经》,日复一日地逼我去观音庙焚香求子。白日里料理府中大小庶务,夜深人静之时仍要伏案誊写佛经,直叫人精疲力竭。
有一回,我终于忍不住向婆母吐露苦水:“夫君鲜少踏足妾身院子,便是将这佛经抄尽……”
话未说完,便被婆母厉声喝断:“嫁入家门这么多年,还不知检点自身德行?既不知错在何处,就把《女则》《女戒》各抄十遍!”这样的日子,当真暗无天日。
未出阁时母亲罚我抄书,嫁作人妇依然逃不过这般的折辱。某夜抄经至三更,我忽然攥住贴身婢女碧玉的手腕,低声啜泣起来:“碧玉,你说这世间女子,究竟是为何而生?”
或许我早已病入膏肓,只是这沉疴长在心尖上。为求自救,我愈发严苛地约束自己,日夜在心中念诵:
夫乃妻之天纲。天意不可违逆,夫命不可悖离。逆天者必遭天谴,失德者终遭夫弃。需得恭敬顺从,谨言慎行,谦卑自抑,曲意逢迎。
得夫君垂怜,方得人生圆满;若失了夫君恩宠,便如坠万丈深渊。想来我是魔怔了,竟如此渴盼霍京墨一丝丝的垂怜。
早已不是当年不谙世事的阮慕晓,如今回想起新婚夜垂泪的蠢事,只觉羞愧难当。在这万丈红尘里,被磨平棱角的,又何止是心性?
我已记不清初承雨露时的痛楚与惶惑。漫漫长夜,辗转难眠时,只觉心头一片空旷荒凉,身子枯槁如朽木。
恍惚间忆起阮府闺阁岁月,月下凭栏处,晚风卷落花,浮云半掩着清冷的月辉。我倚在窗边望月,忽闻一阵幽香暗度,只见窗棂下的青瓷瓶里,几枝含苞待放的菡萏亭亭玉立。
翠绿的莲叶如伞盖般伸展开,冷不防从中探出一张清俊的脸庞,少年眉眼弯弯,齿如编贝:“阿婉快瞧!这可是我从城郊荷塘摘的莲花,可还入得了你的眼?”
十三岁的阮慕晓趴在雕花窗棂前,望着满池初绽的粉荷,眼波漾开惊喜,唇角却故意撅起嗔道:“傅宴,你又翻墙进内院!若让爹爹知晓,可仔细你的皮!”
窗下的少年朗目含笑,如同盛着星辰,将那一捧沾满晨露的莲蓬往窗内递了递:“给四姑娘捎点新鲜的野趣,我这就退下,断不会教旁人瞧见的。”
这傅宴,原是投奔我们阮府的远房旁支。若细论起辈分,祖父那辈还得称他一声叔公。高门大户最是避不开这些枝枝蔓蔓的穷亲戚,父亲顾念着几分薄面,到底留他在府上做了个照料马匹的小厮。
初见时,少年身量已如青松般挺拔,却裹着身不合体的靛蓝粗布短打,每到酷暑炎夏,便总把袖口卷到臂弯,露出手臂结实的小麦色肌肤。起初他也同旁人一样,恭恭敬敬唤我“四小姐”,直到那年上元夜的变故。
阮家女眷应丞相夫人之邀赏灯,谁知城中陡生暴乱,我与母亲在人潮中失散。危难时刻,是傅宴拽着我躲进了郊外农家的鸡舍。
那一夜,刺鼻的腥臊气熏得我胃里翻江倒海,呕吐物沾了他一身。自那后,竟生出些过命的交情来。
多年光阴荏苒,那道青影渐渐在记忆中淡去轮廓。他离府那日不辞而别,竟还顺带牵走了马厩里那匹最为矫健的青骢马。我暗自气恼,若他真心要闯荡,我又何曾吝啬过资助?
既已远走,多说无益。时光如流水,将多少往事淘洗磨砺,终成了指间握不住的沙砾。谁承想近些年身染沉疴,夜夜不得安眠,这病表面上听大夫说是阴虚燥热,实则……实则是深闺寂寥,春心难静,竟起了些不该有的妄念。
昨夜又入了场荒诞的梦。恍惚间重回阮家绣楼,窗外蝉鸣聒噪催人发倦。素纱帐低垂着,晚风挟着夏夜的暑气拂过枕畔。
梦中竟有个魁伟的身影将我困于锦帐之内,那年轻的身体灼热得像个火炉,强壮有力的臂膀箍得我几乎喘不过气,可那汗溽相缠的胸膛间,偏又裹着荷塘的清气与晨露的甘冽气息,奇异地引人沉沦。他贴着我耳鬓厮磨时,低低唤出的,分明是旧日的亲昵称呼——
“阿婉……”攥着锦被的手指微微发颤,镜中那张本是略显苍白的容颜,竟悄然染上了不自然的绯红。
“四姑娘!霍郎君回府了!”婢女碧玉气喘吁吁地掀帘闯入,鬓边那支珍珠攒花簪子跟着她的脚步乱晃。
“怎的这般快就回来了?”握着玉梳的手在空中顿了顿。镜中倒映出的女子容颜虽带着些病中倦意,却难掩天生的丽质:乌云般的鬓发松挽,黛眉若隐若现如隔云雾,双眸犹如秋水含波。
看着这张与魏姨娘难分伯仲的芙蓉面,终于还是蘸了些胭脂,轻轻点在唇间。
今夜,他原是该宿在我这院中的。然而每每想起婆母那寒冰似的眼神和刻薄言语,便如鲠在喉,难以释怀。
前几日家宴,母亲当着满堂女眷的面厉声诘问:“正室娘子尚未有出,倒叫一个妾室抢了先!那魏氏不过是商贾贱籍之女,竟也本事抬举她的陪嫁丫头?你嫁入霍府这些年,连个自己房里的通房都弹压不住?”
席间觥筹交错,杯盘叮当,我强撑笑靥,虚与委蛇地陪坐于末位。待到夜宴散去,宾客尽欢之后,母亲独独将我留下训诫:“婉娘,你自幼聪慧,怎就连个男人的心都抓不牢?
须知女子纵是金玉堆里养大,一旦失了恩宠,便如那断了根的浮萍,无依无靠。阮家教你的那些手段,难道都当饭吃了不成?”摇曳的烛光将母亲的面容映得忽明忽暗,她压低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好孩子,你该懂什么是枕畔细语的功夫。”
母亲究竟有何谋算?她暗示我寻个稳妥的由头将魏姨娘打发了,手脚务必干净利落,纵使夫君与婆母心下不快,也碍着正室体面不好发作。待这狐媚子一除,我重获郎君怜爱,诞下嫡子稳固当家主母之位便指日可待。
母亲总说,纲常伦理自古分明,男子最是通透尊卑贵贱,妾室不过是些上不得台面的玩意儿。她总宽慰我,郎君迟早会明白,当年虽是由相府老太君保媒,可他确是从满京名媛的画卷里,独独挑中了我。
单凭这点缘分,他总不至于厌弃于我。我何尝没有翻身的余地?那日阮府饮宴,我终究听进了母亲的话。
或许是心绪复杂,贪杯多饮了几盏梅子酿,竟至于人事不知。我素来不擅心计,连这天赐良机都能平白错过。回府时烂醉如泥,碧玉说,是郎君亲自将我抱进的寝房。本该是月下花前、成就好事的辰光,更深露重,我醺醺然醉眼迷离,而他案头独酌,犹带三分酒意。
月影成双,杯酒相对,这般良宵岂容虚度?
可偏偏,如同新婚之夜的重演,紧要关头我又失了分寸。罗帷之内,他指尖轻解我罗衣,眸光沉沉听我絮语,我却鬼使神差地厉声质问:“我何须费心算计魏氏?
她有何过错?错处分明在你们这些男子!
满口天理循环、尊卑有序,既立下这规矩,尔等高高在上者,又可曾有一分一毫的自持?这般待我,良心何安!”
“魏氏何辜?该遭天谴的分明是你们!男子粗鄙仍居尊位,女子贤淑反为卑贱,何等荒谬绝伦!不过是欺世盗名的鬼话连篇!”我声音嘶哑,状若疯魔,“霍京墨!你何以对我如此绝情?这正妻之位,何曾是我所求?你可知……我宁可战死沙场马革裹尸,也不愿在这金丝樊笼里耗尽残生……”
那夜我胡言乱语不休,碧玉在外间听得心惊肉跳,直至喉咙嘶哑才停歇。屋内烛影摇红,却始终不见郎君有进一步动作。
待他拂袖而去时,眼底凝着三尺寒冰,而我早已沉入醉梦不知身外事。案头那对并蒂莲花纹玉瓷盏裂成两半,裂口处血迹斑斑,红得刺目灼心。
醉语终究难当真,可那些忤逆夫君的大逆之言,酒醒后竟忘得一干二净。碧玉复述时,我先是一惊,继而冷汗淋漓,后背发凉。自那夜后,霍京墨待我愈发疏离冷漠,整整两个寒暑,他未曾踏足我的院落。如今魏姨娘所出的女儿已满三岁,她腹中又有了动静。
我的日子如一潭死水,婆婆日日以子嗣敲打,母亲亦渐渐失了耐性。这忍气吞声的日子,我已倦怠到骨子里。幸得乳母邹氏和碧玉始终不离不弃。
乳母常在我耳边念叨古训:未嫁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如今魏氏再度有孕,夫人您是该为日后思量了。
那场醉后失态已是过往云烟,如今最要紧的是挽回郎君心意,求个一儿半女傍身。我岂会不愿?但他连见我一面都难如登天。
前日我强打精神,借送参汤之名欲往书房探望,还未入门便听到里头春兰那贱婢娇声软语、红袖添香的动静。七载夫妻情分,从相敬如宾走到形同陌路,过错果真全在我这正妻身上么?我们维系着表面夫妻的名分,实则比路人更添生疏,怎不叫我心如槁木?
我已二十有四,连这病弱的身躯都在无声警示:阳尊阴卑,三从四德,夫君便是我的命,是我的天。得其欢心则富贵无忧,失其宠爱则万劫不复。能抓住霍京墨的机会,当真不多了。今夜这良辰,绝不能再错失。
是故碧玉探得他回府的消息,即刻便往前院通禀。
乳母更在我对镜梳妆时,悄然塞来一壶酒,附耳低语道此物能添闺阁情趣。她们如此费心周全,我若再不成事,岂非辜负了这片心意?
忆起初嫁时,他还是那芝兰玉树的清贵公子,如今官拜太常卿,紫袍玉带更添威严。眉目冷峻如雕刻,眸光寒冽似星芒,薄唇微抿时,那份疏离便如深秋霜气。当朝四品大员立在眼前,问我何处不适时,声线平稳无波,我却不由自主地心悸畏缩。
这一刻才惊觉,我竟有些怕他。那“敬顺”、“敬慎”、“卑弱”、“曲从”的妇德早已融入骨血,教人悲从中来。我该如何应答?他负手而立,身量颀长,如崇山峻岭压顶而来,确是我的天,我的主宰。
“夫君,你回来了。”我轻声道,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寂。
他微微颔首,目光依旧无澜。“嗯。看你气色,略显疲态。”
我略一思索,抬眸迎向他的视线。“李太医诊我起了风疹,身上已敷了药膏,此刻想来应无大碍了,只我终究不甚确定……夫君可否……替我瞧瞧?”
在他面前,我垂眸敛目,动作缓慢地解开了自己的贴身。衣衫褪至肩下,上身尽露,被他平静无波的目光审视着,心头又是一阵瑟缩,后背寒毛微竖。
可我依旧鼓起全部勇气,抬眼对上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只见霍京墨唇角极轻微地向上牵起一丝弧度,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近乎戏谑的笑意。
他那般精明,定然明白我这已是破釜沉舟。眼眶一阵酸热,水意开始模糊视线。而他唇边的笑痕,似乎更深了些,隐含着兴味的玩索。
我强忍着即将坠下的泪水,毫不避讳地迎着他打量的目光,任他审视。许久,他终于有了动作,缓缓摊开了双臂。
我明白了,我的夫君,在等我为他宽衣解带。今夜,他愿意留下。无论是施舍,抑或怜悯,只要他肯留,便是我求之不得的殊荣。
“夫君…愿意留下吗?”我的声音轻得像一缕烟,手已先于话语,搭上了他腰间的玉带。
他几不可闻地轻叹了一声,声音带着一丝难辨真假的温和。“好。”
我走上前,伸手去解他那身威严官服上的玉带。霍京墨身姿如松柏芝兰,挺拔地伫立于我面前。我低垂的眼睫如同我的双手,专注地落在缠绕复杂的腰带上。但我清晰地感知到,他的视线未曾移开,如影随形地烙印在我身上,细细审视。玉带解开、落入手心的瞬间,我抬头,正对上他幽暗的眼。
那双眼眸深邃如无波的寒潭,不见任何涟漪,亦寻不到半分欲望的痕迹。可他还是抬起了手,指腹异常轻柔地抚上我的脸颊。
“别怕。”他的声音一如昔年,温润平和,竟似藏着几分缱绻。
他低唤我的闺名:「婉娘。」
眼中的泪瞬间滚落,如断了线的珍珠滑下腮边。
他低着头看我,而我神情恍惚,犹在梦中。
霍京墨的掌心温热,拇指指腹带着粗糙的薄茧,摩挲着我的脸颊,继而俯身靠近。
下一瞬,我的脚却不由自主地微微一退,生生躲开了他。
那是连我自己都未曾预料的下意识动作。
我的脸下意识地偏开了半寸,避开了他覆下的亲吻。
待到回过神,我眼中只剩惊惶无措,惶然地望着他。
霍京墨仍保持着俯身向下的姿态,鼻尖几乎与我的相抵,眸光一瞬不瞬地锁着我。
他唇边那丝若有似无的笑意渐渐凝结、冰冷,最终化作一个刺骨的讽笑。
愠怒如潮,瞬间染红了他的眼白,血丝蔓延。
继而,他直起身,用极尽漠然的神情,扬手给了我一个干脆的耳光。
一切,又搞砸了。
霍京墨离去后,我独自在冰冷的寝屋内枯坐了许久。
久到碧玉心急如焚地撞开门扉闯进来,哭着将一件外裳急急裹在我身上。
她跪在床榻边,张开双臂,将我紧紧拥入怀中。
这次她没有称我“夫人”。
她用的是旧时称呼:「小姐。」
我无力地倚靠在她单薄却温暖的怀里。
「碧玉,我好累。」声音轻飘,气若游丝。
「没关系,没关系的,小姐。奴婢在呢,奴婢会一直陪着您。」她将我拥得更紧。
「这人世,活得真是……索然无味,我已倦透了。」
「没事,没事了小姐。从今往后咱们管它那么多!只求自个儿活得畅快自在就好!」她声音哽咽,却带着一股倔强。
「陈碧玉,」我闭了闭眼,「嫁人吧,我给你寻个好归宿。」
「这世上哪有什么好归宿!」她立刻反驳,带着哭腔,「小姐快别说笑了!」
「赵管家的儿子,长得高大周正。」
「他?说话都不利索,一张嘴咧老大,活像个大蛤蟆咕呱!」碧玉鼻音浓重地嫌弃道。
「城郊咱们庄子上的账房先生,一表人才,品性端方。」我喃喃补充。
「不行不行,看得我浑身不舒坦。」
「前街当铺的吴掌柜,家底还算殷实,到如今也没娶个正妻……」
「哎哟我的小姐,那人可是出了名的奸猾,瞧着就不是什么好主儿!」
「……」
看来,我是在霍京墨这儿彻底讨不着好脸了。
那个让我既烦躁又难熬的漫长夏日,总算是翻篇了。
天空渐渐被晚霞拉长,秋水变得苍茫,檐角吞噬了夕阳,雁群驮着日暮归去。
很快,严冬再次降临,朔风吹得万物萧条,大雪洋洋洒洒地覆盖了一切。
转年春暖花开时,魏氏为霍京墨添了第二个孩子。
虽说是个庶出,但这毕竟是霍京墨的头一个儿子,府里上下一扫冬日沉郁,洋溢着喜气。就连一向少开尊口的婆母,也破例发话,要大办一场百日宴,好好热闹一番。
身为一个被条条框框塑造出来的贤良妇人,该撑住的体面我当然不能丢。
那一日,我面上始终挂着无可挑剔的微笑,言辞得体,应对周到地款待了每一位前来道贺的宾客。
这事儿分明是值得高兴的,人人都夸赞我温良淑德、心若明镜,仿佛完全没有人在意这孩子的生母究竟是嫡是庶。
可是,我的娘家人,却一个都没有露面。
我的母亲和我那身为荣嘉县主的长嫂,仅仅派人送了份合乎礼数的贺礼,连面纱都未曾揭开。
我心中明了,她们大约是对我这块“朽木”失望透顶了,连看一眼都觉得多余。
这算得了什么?我根本不在乎。
因为往后的岁月里,肯定还会有让她们更加扼腕叹息、彻底灰心的事情发生。
比方说,魏氏这第二个孩子,依旧没有送到我的院子里抚养。
上一次是婆母没提这茬,这一回,却是连霍京墨也丝毫不顾及我的面子。
他们不开口,我也乐得绝不提起。
反倒是我的乳娘气得不行。
她忿忿不平地说:「夫人您可是名正言顺的主母!但凡您开口说要把魏氏的孩子抱过来养,他们哪有胆子说个‘不’字?可您呢,就是不吭声,活生生受这窝囊气!」
乳娘说他们欺人太甚,简直把正室的脸面踩在了泥里。
向来与她站同一阵线的碧玉,这次却只笑盈盈地哄劝她:「好啦,乳娘您消消气。夫人天生喜欢清静,院子里多个整日哭闹的孩子,只怕又要吵得她头疼欲裂,更不安生了。」碧玉话音落下,乳娘张了张嘴,终究没再说什么,只幽幽地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记得去年暑气最盛的时候,多亏了李十殷大夫的悉心调理,我那折磨人的虚热之症才总算有了起色。
可因为长年累月的忧思郁结,辗转难眠,我又落下了一个偏头疼的毛病。
这病说重不重,李十殷交代过,主要是以安静休养为主,实在疼得厉害了,才需用些祛风止痛的药粉压一压。
可不知怎的,近来我这头痛的毛病,似乎比往日发作得更频繁也更凶猛了。
碧玉对我的休养看得极重,如今我这院子里的丫鬟仆妇们,平日里连走路都敛声屏气,脚步放得极轻极轻,就怕惊扰了我。
乳娘总说我身子骨太弱,就是吃得少,她瞅着我的下巴,心疼道:「您瞧瞧,这下巴尖得都快赶上我纳鞋底时使的解绳锥了!」
一听这话,我忍不住失笑出声:「那下回您做活儿,干脆就用我这下巴去捋绳结好了。」
当时阳光正好,懒洋洋地穿过窗棂,铺洒在回廊上。我就像小时候那样,毫无形象地歪靠着,枕在乳娘温暖的膝头,任由她用一根发簪,轻柔地给我掏耳朵。
这种被细致呵护的感觉,实在太过舒服,舒服得我整个人都飘飘悠悠,眯着眼睛几乎又要沉入梦乡。
乳娘身上那股熟悉而安心的气息,是我从襁褓中就嗅惯了的,总能让我卸下所有疲惫。只是她的唠叨劲儿,也和这气息一样,几十年如一日,今天也照旧没能免俗。
叨唠来,叨唠去,话题兜兜转转,又绕回到魏姨娘那档子事儿上。乳娘压不住心里的不满,絮叨着:「夫人您是真正的金枝玉叶,从小被人捧在掌心里长大的娇小姐,哪遭过这种憋屈。」
我差点没笑出声来:「乳娘总还把我当不懂事的小女孩儿呢?我可都嫁作人妇多少年了,再鲜亮的花儿也该谢了,人都老了。」
魏姨娘和我年纪相当,如今已是两个娃的娘,京城里跟我一般大的贵女们,哪个不是当家的主母了?
哪还有什么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娇小姐?
我这般说,乳娘却不肯认,说我净瞎说,又说夫人分明这样年轻貌美,哪里就老了?
她的数落模式于是又开启了。
我是真困得眼皮直打架,闭上眼,昏昏沉沉,只想睡去。
就在我快要完全坠入梦乡时,耳边仿佛还隐隐约约听到她最后一声叹息。
乳娘粗糙却温柔的手掌,轻轻落在我散开的发髻上,带着无限怜爱揉了揉我的发顶,那声音轻得像在自言自语:「你呀,从小就是个剔透人儿,什么事看不透、想不明白?人这一辈子呢,横竖也就活个几十载的光景,闭眼睁眼就没了,你何必非要把自己困死在过去?该丢下的,就狠狠心丢下吧……」
是啊,年少的慕恋,懵懂的情愫。
年少时初识情滋味,我也曾真真切切地倾心过一个人。
只可惜那人出身低到了尘埃里,只是我家一名寻常的马夫。
更可惜的是,这段尚未绽放便注定无望的情感,荒唐又脆弱,甚至未等宣之于口,就已经在现实的冷风里,早早凋零枯萎了。
十三岁那年的元宵灯节,城楼上火树银花,千万盏花灯被夜风次第点燃,如同繁星洒落人间,将整个夜晚照得恍如白昼。
就在天边焰火最盛、璀璨绽放的那一瞬,一支淬着寒光的穿云利箭,猝然撕裂了这盛大喧闹的祥和!
城楼上下瞬间炸开了锅!一群蒙着脸的凶徒如鬼魅般现身街头,他们引弓搭箭,毫不留情地朝着欢呼嬉闹的人群攒射而去!
那一晚,我和母亲都在城楼之上观灯,混乱中只听见丞相夫人声嘶力竭地高喊:「护驾!护驾!保护公主殿下!」
原来城楼观景之处,据传太子带着一位身份尊贵的公主同行。彼时公主正被一众诰命夫人众星拱月般围在中央,我和母亲这样的,连近前的资格都没有。
然而在下城楼躲避的慌乱中,紧跟着公主的荣嘉县主(我的长嫂)竟被人群挤得脚下一滑,重重摔倒在地!
混乱之中,丞相夫人只来得及护着公主匆匆向下逃去,哪里顾得上去管荣嘉县主?
我那刚强了一辈子的母亲见状,竟也只是咬牙犹豫了一瞬,便骤然松开了紧紧攥着我的手,疾步奔了过去搀扶她的儿媳妇!
那一刻,人群像失控的洪流,疯狂地向下奔涌。等我自己反应过来,人已经被挤到了混乱的街头,茫然四顾,根本找不到方向。
恐惧瞬间攫住了我!而就在这要命的关头,一个躲在暗影里的歹徒,手中的弓弦已悄然拉满,冰冷的箭头,精准地瞄准了惊慌失措的我!
千钧一发之际,一个熟悉的身影猛地从斜刺里冲了过来!
是傅宴!
他一把抓住我的胳膊,用尽全力将我拽离原地,护着我开始亡命奔逃!
那真是一场刻骨铭心的惊魂之旅!
我们俩连滚带爬,最后慌不择路,一头钻进了城郊一处散发着浓烈气味的鸡棚里,躲藏在狭窄的空间,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因为傅宴喘息着告诉我,这帮歹徒绝非泛泛之辈,个个都是杀人不见血的狠角色,而且极其擅长伪装,混杂在平民里难以分辨。京城的护卫军要想把这群人一网打尽,恐怕还得费些周折。
那鸡棚又小又破,鸡粪的臭味熏得人阵阵作呕。我强忍着翻腾的肠胃,不得不紧紧挨着傅宴缩在角落里。然而那污浊的气味实在难以忍受,我一个没控制住,“哇”的一声,竟直直吐了他满怀。
从小被精细养大的我,何曾经历过这等险象环生又狼狈不堪的境地?这种在刀尖上滚过一回的历劫感,让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的茫然,交织着一种荒谬和不真实感,但同时,心跳得极快极快,心底深处却莫名地生出一丝近乎叛逆的悸动。
等狂乱的心跳终于平复些许,我才猛然发觉傅宴受了伤!
在刚才亡命奔逃的过程中,他顾着护我,根本没在意自己,胳膊被一支飞掠过的利箭擦开一道口子,鲜血正缓慢地洇湿他的粗布袖子。
我一下子急得带了哭腔:「傅宴!你流血了!」
那时才十五岁的少年,回头冲我咧开嘴,努力想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没事儿,四小姐,小伤,不疼!」
他为了救我受了伤,我心里又是感激又是愧疚,赶紧从袖袋里摸索出自己贴身的手帕,小心翼翼地捂在他不住渗血的伤口上。
我吸了吸鼻子,小声说:「你别总四小姐、四小姐的喊我了。你不是叫我祖父叔公么?我叫阮婉娘,乳名阿婉。你……你以后就叫我阿婉吧。」
从小到大,母亲一遍遍向我灌输的道理,早已刻进了骨子里——
人生来分贵贱,立世以尊卑为礼。
这所谓的“礼”,就是一条铁律:主仆贵贱,泾渭分明。
就像碧玉,哪怕她从小陪伴我长大,但她的身份终究是奴。
就像乳娘,哪怕我是吃她的奶水长大的,可在世人眼里,她就是个身份低贱的下人。
倘若有一天,她们真的惹恼了我,我便是打骂责罚,甚至发卖出府,抑或是取了她们的小命,那也是天经地义。
尊卑有别,就是她们生来就注定要背负的命数。
人确确实实分了三六九等,可我时常想不明白,难道人心中那份真实的情意,也要被硬生生划出个高低贵贱来吗?
我的父亲素来严厉,母亲也称得上一位持家甚严的严母。
他们给予我的温情,向来稀薄。
真正与我朝夕相伴的,是丫鬟陈碧玉。
真心实意护我疼我的,是乳娘邹氏。
我自懂事起就很乖顺,性子也算得上温和,因为我知道,但凡我有一点差池,那过错必定会被归咎于碧玉和乳娘身上。
我打心底不愿让她们因我受罚,也从未真正将她们视为低我一等的存在。
傅宴于我而言,同样如此。在我心里,他从来就不只是阮家的一个马夫,更是我能交心、能信任的朋友。
所以我执意要他叫我“阿婉”。他起初哪敢,连连摇头说不敢造次。
我故意板起脸,装作生气的样子,一掌就拍在他那条刚刚包好的伤臂上——
「嘶——」傅宴疼得倒抽一口冷气,龇牙咧嘴地叫出声,「哎哟四小姐!您下手轻点儿啊!」
我忍俊不禁,作势又扬起了手。
这下傅宴疼得眼泪都快飚出来了,哀怨地看了我一眼,那表情混杂着委屈和不甘。僵持了片刻,他终于拗不过我,低下头,从喉咙里不情不愿地、极小极小地挤出一声:
「……阿婉。」
看着他这副又怂又委屈的样子,我这才满意地笑了,伸手又揉了揉他那颗有些扎手的硬脑袋。
「这才对嘛,乖。」
在那臭烘烘的鸡棚里,我和傅宴相依相偎,捱过了大半夜,直到天边隐隐泛起朦胧的灰白。
直到城内的纷乱彻底平息下来,我们才决定摸索着回家。
眼见路上无人,经过一大户人家荒废的池塘,我停下脚步,执意要清理一下满身的鸡屎鸡毛。
傅宴在我的授意下,用帕子沾了水,帮我擦掉头发上的鸡屎。
他不解道:「回到府里可以洗澡,为何要在这儿清理。」
我哼了一声:「你懂什么,要是让人知道我满头鸡屎回家,丞相府的那帮小姐还不在背后笑死。」
想来是我平日里的形象太过乖巧,遭到我一记白眼的傅宴,忍不住笑了。
他道:「我一直以为四小姐胆子很小,原来这么凶。」
傅宴笑起来很好看,他的五官分明,眉毛略浓,嘴巴咧起来的时候,眼眸清亮,似弯月一般。
那日我们在池塘边说了好一会儿的话。
他问我「阿婉」是不是纸婉之意。
我用眼睛瞪他:「当然不是,你没听过吗,北冥有鱼,南海有婉,婉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我可是雄鹰一般的女子!」
为了彰显自己的身份,我还特意指着那片荒废了的池塘,对傅宴道:「这池塘洗过我头上的鸡屎,从今以后它就叫南海,记住这个地方,因为总有一日它会开出莲花。」
傅宴:「……」
傅宴对我而言,起初如朋友一般。
他是个单纯的少年,赤诚可爱。
比如那片荒废了的池塘,所谓的「南海」和「莲花」之说,不过是我随口说说。
可我未曾想到,三年之后,它真的开出了满塘的荷。
风蒲猎猎小池塘,过雨荷花香……因那场景当真极美,后来还被一文人写了首称赞的诗。
我听闻此事,曾让乳娘去打听,城内一老者道,荷花乃是三年前一少年所种,那少年栽培了许久,今夏总算是开了。
只是那少年不知是何原因,早已不知所终。
傅宴真乃天下第一号的傻子。
这傻子不仅瞒着我种荷花,还认定了我喜欢荷花,每年炎夏,必要去野外摘一大捧,送到我的窗台下。
我十四岁生辰那日,他还送过我一支木头雕刻的莲花簪子来着。
年少时不懂情为何物,他不知发簪这种东西,是不该随便送给女孩子的。
而我自幼知礼,分明知道不该收这簪子,仍是鬼使神差地收下了,并且用一金匣子珍藏了起来。
那木头莲花发簪,是真的丑。
但却是傅宴亲手雕刻。
情窦初开的年龄,我便知道自己喜欢他,但我也知,这份喜欢注定虚妄。
我与傅宴,从未挑明过彼此的心意。
哪怕碧玉曾道,他望向我的眼睛总是灿若星辰,是根本藏不住的欢喜。
我十四岁生辰那晚,傅宴又一次溜进内宅,出现在我的窗台下,递过来一支木头雕刻的莲花发簪。
彼时夜已经深了,他送了东西便想离开,我爬着坐上窗台,将他唤了回来。
傅宴不明所以。
我道:「你过来陪我说会儿话,心烦得很。」
傅宴向来不会拒绝我的任何要求,于是折回坐在了窗台下。
我的脚耷拉在他头顶,踢了踢。
傅宴无奈地抬头:「阿婉,你为什么不开心?」
我哼了一声:「因为今日是我的生辰,我母亲请了荣嘉县主,我不喜欢她。」
「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自去年元夕,母亲下城楼的时候扶了她一把,她便成了阮府的常客,一来二去与我长兄看对眼了。
「可你知道,我长兄早已娶妻,嫂嫂虽说是九品宣议郎之女,可当初也是他执意要娶的,且我嫂子温柔贤淑,嫁过来多年未曾有过错处。
「结果俩月前,由我母亲做主,阮家把她给休了,理由是她偷盗了家中财物。
「这样一项罪名扣下来,嫂子回娘家之后,立刻被绞去头发,押送到了庵里出家。」
我的脚踩在傅宴头顶,因为心中愤怒,连踹了好几下:「气死我了!一群疯子!他们就不怕遭报应吗?
「什么荣嘉县主!福王独女!她眼瞎了,似我长兄这种背信弃义的负心人,她竟也瞧得上,真是别家茅坑里的屎,是咸是淡她也要尝尝……」
「阿婉,你小声点,别说了!」
我正气愤地发泄着心中不快,突然便被傅宴一把握住脚踝。
少年人的掌心灼热,稍一握住便如铁钳一般。
隔着一层裤袜的布料,我清楚地感觉到了傅宴手心里的热度,霎时便红了脸。
傅宴却如傻子一般,未曾察觉出什么,神情认真地对我道:「以后这些话你不要再说,传出去对你不利,会招惹麻烦。」
我嘟囔了一声:「我就在家说说而已,不会传出去的。」
「那也不行,这话要是被长史大人知道,你免不了要吃苦头的。」
「哎呀,知道了知道了,你把我的脚松开。」
傅宴松开了手,我照他所说,没再言语愤怒地表达心情,只是隔了一会儿,颇为难过道:「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不知嫂嫂是否后悔,当初嫁给了我长兄,她原有一门不错的婚约来着,那人是个秀才,只待考取功名后娶她过门。」
「嗐,这世上的男子皆都薄情,嫁给秀才也不一定能落好,总归咱们身为女子,还是要聪明一点,永远不要相信任何人,尤其是男人……」
我说着说着,又义愤填膺上了,直到傅宴不满道:「什么叫咱们身为女子,阿婉,我不是女子。」
「哎呀,知道,我嘴瓢了。」
「还有,你干嘛说世上的男子皆都薄情,我又没招惹你,你怎么连我一道埋怨。」
「我没说你。」
「你说了。」
「我没说。」
「说了。」
那日,我与傅宴斗起嘴来,因他太过较真,我冷不丁地问了句:「傅宴,我且问你,若有朝一日,我也落到了绝境里去,冲咱们俩这关系,你当如何?」
「阿婉,你这是何意?」
「意思就是,我活不下去了,走投无路了,你会不会帮我,带我离开?」
「离开?你要去哪儿?」
「去哪儿都行。」
「阿婉,我不懂你的意思,但我知道,你不会有那么一天的。」
晚间月色清绝,我院中长廊下的那丛晚香玉,染了月亮的颜色,碧玉秀荣。
傅宴坐在窗台下,目光正对着那丛盛开的花。
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是晃动着脚尖,又碰了碰他的头顶。
我道:「傅宴,我是说如果,如果有那么一天,你愿不愿意带我走,以身犯险。」
窗台下的傅宴,没有说话。
我又碰了碰他的头,轻声道:「你说话呀。」
许久,在我已经泄了气,内心一阵失望,不打算再追问的时候,傅宴突然起了身。
少年时的傅宴,便已经长得很高了。
他体格健硕,身姿挺拔,面向我时弯起眼眸,笑得灿烂。
朝气蓬勃的一张脸,端正似《朝元仙仗图》里的仙官。
他看着坐在窗台上的我,一直地笑。
我冷不丁与他的目光对上,心跳漏了一拍,故作凶样:「笑什么笑!无情无义!亏我把你当成生死之交!」
傅宴笑得更灿烂了,他竟伸出手来,对我起了个誓——
「我发誓,只要阿婉小姐需要我,我就会在她身边,刀山火海,火炕镀汤,我都愿意为她去闯一闯。
「我会心甘情愿为她做任何事情,若违此誓,折颈而死。」
神情认真的傅宴,将誓言一字一句地说给我听。
他眼睛里仿佛藏着星光,略黑的眉毛微微挑起,声音一本正经,且无比坚定。
我那原本漏了一拍的心跳,瞬间就乱了套。
少年初识情滋味,只心慌意乱,不知如何是好。
我举起了手中傅宴送我的那支木头莲花簪子,结结巴巴道:「傅,傅宴,这个是我收到过最好的生辰礼物,我很喜欢,真的。」
夜色的掩护下,我不知傅宴有没有看清楚我发红的面颊。
但我清楚地看到,他望向我的神情先是一愣,继而耳根红透,梗着脖子故作镇定地别过脸去。
他左看右看,唯独不敢向前看。
我左瞧右瞧,最后干脆跳下了窗台,落荒而逃。
我与傅宴此后,依旧没有挑明过任何心意。
他送我的木头发簪,我小心翼翼地藏在了金匣子里。
我那时并不知来日之路如何。
人这一生,无不是在摸石过河,贪图侥幸是人的本能,因为所有人都认定自己与众不同。
就像我曾对傅宴道,阿婉不是纸婉,是南海之婉,有几千里长。
年少时的我,内心是如此轻狂。
我想,即便我做不成南海的婉,也必定会是栖于枝上、展翅高飞的婉。
可是后来我的母亲再一次使我明了,阿婉就是纸婉。
是被一根绳子拴着,永远不可能飞出阮家的纸婉。
我珍藏了半年之久的木头发簪,也不知是何缘故,被母亲发现了。
那日午睡醒来,我看到了她面色铁青的脸。
碧玉和乳娘,以及院里另外伺候我的两名下人,全都跪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
母亲坐在座椅上,将那支木头发簪扔在了我的面前,冷笑:「哪来的?」
我一瞬间脑子空白一片,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我跪在地上,没有多言。
母亲是个很聪明的女人,与她在俗世生存的毕生经验而言,我的任何谎言和狡辩,都是浪费时间。
我知道,以她和父亲的性子,但凡我说出傅宴的名字,他必定性命堪忧。
所以我跪地磕头,只求她饶恕,却什么都不肯说。
母亲一怒之下,将我关在房中,审问了碧玉和乳娘。
她命人对碧玉用了刑,绑在长凳上打得遍体鳞伤。
碧玉直到昏死过去,都未曾招供。
我在房内哭得撕心裂肺,拼命拍打着房门。
「母亲,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你放过碧玉吧!今后我保证乖乖听话!」
那日我设想过最坏的结果——
说出傅宴的名字,他死。
咬死不说,碧玉死。
我痛不欲生,选择了第三种结果,咬牙撞向了屋内的桌子。
我并非真的要寻死,只不过想用这种方式逼迫母亲,让她放过碧玉罢了。
这方法果然奏效,后来我昏迷了一日,醒来后看到母亲坐在床边,笑着看我。
她为我掖了掖被子,似笑非笑道:「我儿出息了,竟学会了死谏这一套。
「婉娘,莫要怪母亲狠心,母亲也曾年轻过,知道年少慕艾对一个姑娘家来说意味着什么,那会毁了你的一辈子,知道吗?
「常言道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我不愿你吃太多苦头,女子立于世间本就艰难,棋错一着,满盘皆输,可就再没有回头路了。
「今日之事,我会瞒着你父亲,母亲给你机会,但你一定要改,记住自己说过的话。」
母亲答应了不再追究。
我神情愣怔地看着她,跪起身子,给她磕了个头。
傅宴不见了。
在我被母亲发现珍藏了木头发簪的第三日,负责管理马匹的后院管事,一早来报,府内丢了一辆马车。
与马车一同消失的,是傅宴。
我的母亲是如此聪明,她甚至没有多说一句话,只嘴角噙笑,目光怜悯地看了我一眼。
傻孩子,你瞧,即便你咬死不说,仍旧有人会因为害怕,不打自招。
万丈深渊终有底,唯独人心最难测……你该清醒清醒,看清楚你所谓的坚守和真情。
……
我不知傅宴的离开,是真的因为害怕东窗事发,死在阮家,还是如府内其他小厮所言,他曾放话「当马夫为人奴,永无出路」。
总之我与他从此再未见过。
我是有些恨他的。
坦白来说,我并不信傅宴是如此懦弱之人,也不信他曾对我说过的话,都是假的。
我亦知,我与他注定不会有任何结果。
我只是,恨他不告而别罢了。
我和碧玉已经扛住了母亲的逼供,母亲也答应了此事不再追究。
我知道人各有志,他不会一直待在阮家,可是何至于走得如此仓促决绝,连跟我见最后一面,告个别也不愿。
好歹,留句话给我也行。
他什么都没有说,什么都没有留下。
在碧玉被打得奄奄一息,养护了几日,稍稍能开口说话之时,我去看了她。
她看到我的瞬间,眼睛亮了下,一把抓住我的手,声音嘶哑道:「小姐,你没事吧,傅宴如何了?」
我手中端着汤药,眉眼低垂,很快笑了笑:「碧玉,从今往后,我们再不要提起这个人,只当他从未存在过。」
我是个没出息的女人。
嫁给了当朝的太常卿大人,却不被他所喜欢。
魏氏虽是偏房,却与他有着多年情分,二人不仅情深,还儿女双全。
我曾想过去讨一讨霍京墨的欢心,好歹也生下个孩子傍身。
可是当我俩共处一室,我脱去了亵衣,赤身站在他面前,突然觉得天旋地转。
他嘴角勾起的那抹笑,随意敞开的怀抱,以及玩味着打量我的目光,都让我感到眩晕。
是的,诚如大家所言,我很矫情。
我的身份需要仰仗他,身体需要他来填满,此生注定了他就是我的天。
可是当他俯身想要与我亲近,我下意识地避开,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我的身份和身体需要他,但我的心不需要。
我的心可以不需要。
这认知,让我感到惊惧又欣喜。
霍京墨不喜欢我?没关系,我心里亦可以没有他的位置。
我的身体是一只纸婉,难不成连我的心也活该被拴?
一段没有感情的姻缘,为了各自的利益和欲望而交欢,与苟合又有何两样?
我知道我应当以夫为纲,应当使手段争宠,巩固自己的地位,那样会使我活得很好,一辈子养尊处优。
可是,他的京中贵女,贤良妇人,当家主母。
我不想,我不愿。
便是被霍京墨冷着,晾着,那又如何呢?
与其当一只养尊处优的纸婉,我更想做一只栖于枝上的婉。
哪怕这只婉注定会桎梏于身份,永远困在深宅之中,郁郁而终。
便是无法展翅高飞,落个身死魂消的下场,至少它曾经鲜活过。
从我想明白的那刻起,我便已经豁了出去。
我想,没人比陈碧玉更明白我的心境,所以她才会同我一样,不再将心思放在讨好霍京墨这件事上。
正如陈碧玉对乳娘所言——
「那魏氏如何得宠咱不管,生几个孩子也与夫人无关,咱们眼不见为净,关上门过自己的日子就是。横竖夫人还是夫人,只要魏氏不招惹咱们,便由她去。」
陈碧玉可真是个乌鸦嘴,惯会一语成谶。
我与魏氏井水不犯河水多年,万没想到,她竟然会给我下毒。
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
由于我近来嗜睡严重,乳娘和碧玉察觉出不对,终于还是去请了李十殷。
这一请不要紧,李十殷眉头皱得能夹死一只蝇虫。
他摸着胡子反复斟酌,沉吟了许久,最后才道我应该是中毒了。
这毒还挺少见,在市集暗处值几百两银子,名叫醉心花。
醉心花是西戎之地的产物,长期少量地服用,可使人日渐嗜睡,杀人于无形。
李十殷这聪明老头,才不会卷入无端的是非之中,他给我开了副解毒方子,叮嘱碧玉如何煎药,临走之前方才慢悠悠地道了句:「春日暑湿,夫人莫要再贪食。」
见鬼的春日暑湿!
我中毒一事,碧玉和乳娘简直气疯了。
但她俩一合计,认为捉贼拿赃,才能一把薅出真正黑心肝的。
害人者总喜欢自作聪明,自以为可以把事情做得天衣无缝。
殊不知碧玉和乳娘几乎未曾多想,便一口咬定此事与魏氏脱不了干系。
否则我一深宅妇人,平日又未曾得罪过人,何至于中了这般贵的毒?
乳娘道魏氏如今有儿子了,必定野心膨胀,不再甘心做偏房,认为自己有机会取而代之。
果真如她所说,碧玉和她仅用了三日,便在我常吃的补膳之中发现了异常,成功揪出了在院里伺候的一名丫鬟。
那丫鬟起初直呼冤枉,死活不承认下毒。
直到碧玉将在她房中搜出的药包拿出来,并扬言会直接报官,治她个谋害当朝郡夫人的罪名,将她全家抄斩。
丫鬟害怕了,当下哭着承认,是姨娘春兰指使了她。
春兰曾是魏氏的心腹丫鬟,只要将她拿住,不怕问不出什么。
我在府中虽不被霍京墨所喜,但好歹还有着掌家之权。
碧玉身为我身边的大丫鬟,以我的名义去绑个小妾还是可行的。
因为害怕走漏风声,她和乳娘带着几名下人直接去了春兰的院子。
可惜还是晚了一步。
审问那下毒的丫鬟不过两个时辰,姨娘春兰便服毒死在了房中。
她食的是砒霜。
死的时候面目狰狞。
而魏氏当天下午,便被我婆母找了个由头,送去了京外的庄子养病。
那日霍京墨很晚回府。
碧玉和乳娘等在前院,将下毒的丫鬟和罪证一并呈上。
她们道我如今昏迷,正躺在床上。
春兰死得蹊跷,而魏氏身子一向很好,突然被送去庄子养病,实在不符合常理。
「请大人为夫人做主,将魏氏带回,查明真相。」
春兰已经死无对证。
碧玉和乳娘终究只是下人,再无法越过霍京墨做别的事情。
更何况我的婆母一心袒护魏氏,当下便不悦道:「若心身子不好,难不成还要告诉你们二人,你俩又不是她院里的丫鬟,整日只围着阮氏打转,如何知晓她病得有多重!
「我送人去庄子养病,还不是为了阮氏,阮氏也整日病恹着,我怕给她过了病气。
「家中近来也不知怎么了,净是些不省心的东西,病重的病重,下毒的下毒,没规矩的没规矩!春兰自尽是罪有应得,这下毒的丫头也该直接打死!明个儿找几个姑子来府里念念经,去去晦气才是要紧。」
……
碧玉并未撒谎,那日天太晚,我喝了药,已在房中睡去。
我并不知婆母是如何声色俱厉地直接处死了那下毒的丫鬟。
也不知我的夫君是如何声色淡淡,道了句春兰已死,此事就此作罢。
我只知我睡得很沉,但到了后半夜,还是感觉到有一只温热手掌覆在了我的发间。
那人在抚摸我的头发,以及面颊。
他动作很是轻柔,但我还是皱着眉头,极力地睁开了眼睛。
床畔燃了一盏小灯,我对上了霍京墨素来波澜不惊的眼眸。
显然,他是来探病的。
深夜探病,本该显得他多么深情。
可我嘴角勾了勾,只是问他道:「大人是如何处置那下毒丫鬟的?」
「杖毙。」
「魏氏呢?」
霍京墨没有说话,他只是看着我,用手为我掖了下被子。
我笑道:「家中出了两条人命,大人不该报官吗?」
霍京墨缓缓道:「你在阮家之时,倘见府内死了两个奴婢,阮大人也会报官么?」
不过死了两个奴婢而已。
霍京墨的反应,其实完全在我意料之中。
我仍是有些自嘲地闭上了眼睛,叹道:「大人回吧,我困了。」
霍京墨坐在床边,并没有动。
屋内太过安静,他既不离开,又一副仿若无事发生的姿态,那令人厌恶的淡定,最终还是使我恼了火。
我再次睁开了眼睛,目光朝着床帐之上,冷冷道:「霍大人,早在她诞下第一个孩子的时候,就买过砒霜,春兰怎么死的,你我心知肚明,不必装模作样。
「今日咱们索性敞开了说话,我曾经说过,不屑于对付她,现在我将收回这句话,你最好将人藏仔细了,永远不要回京,否则我必不会放过她。」
「婉娘……」
霍京墨习惯了我的温顺,从未见过我翻脸的模样,他向来是个自负的男人,此刻也并未恼怒,反倒只是兴味盎然地看着我。
他勾了下嘴角,又欲抚摸我的头发,我已经侧过了身,背对着他闭上眼睛。
「大人回吧,我院中下人,除却从前陪嫁过来的,均都会卖掉,您明日看看名单,若有眼熟的,趁早调走。」
我对霍京墨,如今真是彻底地生了嫌隙。
这世间男子真是可笑至极,当我贤良着想要讨好他时,他心中无我,对我既没有耐心又十分凉薄。
待我与他翻了脸,在这府中破罐子破摔式的谁也不搭理,他反倒来了兴趣,时常过来看我。
当然,其中必然包含了他对我的愧疚之心。
毕竟他与婆母对魏氏的包庇,太过明目张胆。
我那婆母倒也十分理亏,隔了仨月,主动将魏氏的两个孩子送到了我的院子。
她一改往日的严苛,开口便对我笑道:「婉娘,从前是孩子小,离不得娘亲,如今若心病重,养在庄子上不会回来了,咱们家中就这两个可心孩子,母亲思来想去,还是应该养在你的名下,你知书达理,聪慧过人,必能将他们教养得很好。」
这一番深藏不露的话,她自以为我会很高兴甚至感激涕零地答应,却不料我眉眼含笑,只是摸了摸孩子的头,淡淡道:「母亲,我身体不好,不便教导他们姐弟二人,您还是将孩子带在身边养着吧。」
婆母愣了一瞬,有些不悦道:「你是霆儿的正妻,孩子自然应该养在你的名下,否则日后长大,他们的出身会遭人非议。」
那是自然。
没有养在正妻名下的妾生子,终究只能是庶出身份。
正因如此,婆母才又道:「知道你身体不好,只是要你将他们养在身边,不需要你诸多操劳,你嫁过来多年未曾生养,本就是桩罪责,好好地将孩子养大,将来不正是你的福气。」
眼前妇人,分明生了副尚算仁慈的模样,落在我的眼中,却是如此的面目可憎。
她当真是好会盘算。
难怪之前那般沉得住气,任由魏氏养着自己的孩子。
原是认定了我无法生养,待孩子长大了再送到我的名下不迟。
这本该是多好的盘算。
孩子长大了,便是认我为母,也只会待魏氏亲近。
若不是魏氏怀有别的心思,对我下了手,他们这一路本该赢到最后。
可惜啊,真是可惜。
我看着婆母那张与霍京墨有几分相似的脸,突然觉得有些倒胃口,遂端起桌上的茶水压了压,又微微笑道:「母亲的话,不无道理。」
婆母面上松懈,赞许地看着我,以为我同意了。
却不料我话锋一转,又道:「但母亲有所不知,夫君近日常来看我,待我亲近许多,我想我以后会有机会诞下属于自己的孩子的。
「同为女人,母亲想来能够体会我欲为人母的心情,别人的孩子再好,终究不是自己生的,养不熟。」
我不愿与婆母绕弯子,放下茶杯,又勾了勾嘴角:「更何况是魏氏的孩子,我说得对吗,母亲。」
我面上含笑,语气温顺,就这么直直地看着眼前妇人。
婆母噎了一噎,面色不甚好看,却并未再说什么。
当晚,霍京墨又一次来了我的房中。
春兰已死,魏氏离京,他是个正常男人,想要睡一睡自己的妻子,也是理所应当。
可我实在厌极了。
白日里方被他的母亲恶心了一遭,晚上看到他又是那张波澜不惊、云淡风轻的脸,我平静道:「大人知道,我素来身子不好,不便服侍您,不如由母亲做主,再给您挑两个妾吧。」
霍京墨喜欢温顺和听话的女人,按照他从前的秉性,本应该对我的不识趣和暗讽沉下脸来。
然而他近来出奇地有耐心,在通明的烛光之中,目光含笑地看着我。
他温声道:「婉娘,我们要个孩子吧,你不是一直想要个孩子吗?」
孩子,又是孩子。
真可笑啊,原来他一直知道,我想要个属于自己的孩子,我需要一个孩子。
如今总算是愧疚了,醒悟了,愿意施舍给我了。
我笑了一声,抬头对上他深沉的眼睛,开口道:「大人愿意与我生个孩子,妾身感激不尽,但如今妾身怕了,为了以绝后患,我有个小小提议,不如您先将京外庄子上的魏氏,缉拿了送官,如何?」
我声音尚且温顺,霍京墨便已经蹙起了眉头,他道:「她今后不会回京,再没有害你的机会,你又何必非要置她于死地。」
「哈?」
我像是听到了笑话一般,有些不可思议:「我置她于死地?大人乃朝廷官员,却不知杀人偿命的道理?
「也罢,我又没死,算不得是她杀了人,但我心下是真的好奇,若我当时真就一命呜呼了,大人会怎么做呢?」
想来是我太咄咄逼人,霍京墨的面色终于沉了下来。
他不悦道:「婉娘,此事已了,你道这些不曾发生过的事,有何意思?」
「当然有意思,我一想到在我死后,魏氏会取而代之,成为大人的正妻,而您和婆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选择阖家欢乐,其乐融融……我就无比遗憾,庆幸自己没有死成。
「大人您也会遗憾吧,真可惜呢。」
「婉娘!你莫要胡言!」
霍京墨动了怒,他放在我肩上的手握紧,抿着唇起身。
「便是你死了,魏氏也不配做我的妻子,你未免将我想得太龌龊了些!」
那日,我与霍京墨再一次不欢而散。
他道我将他想得龌龊了些。
我却心下寒凉,又一次体会到了他的凉薄。
纵是与魏氏情深,育有两个孩儿,在他的心里,出身低微的魏氏,仍旧不配做他的妻子。
这世上的男人,果真如母亲所言,皆都清醒得很。
罢了罢了,他只要不来烦我,不提也罢。
这偌大的太常卿府,终于再一次恢复了平静。
我那婆母后来真的做主,又给霍京墨纳了一房妾。
只是这次不知是何原因,他竟没去那小妾房中,反倒天长地久地在后院书房住下了。
我对霍京墨的任何消息,皆没有兴趣。
这些还不都是碧玉,没事非要讲给我听。
想来是我的日子过得太无聊了,整天不是趴在窗台,看着院子里的花丛发呆,便是托腮坐在廊下,看着乳娘做针线活。
我有次把下巴朝她伸了过去:「乳娘,给你解结锥用。」
乳娘笑得前仰后合。
她道:「夫人同以前一样,调皮得很呢。」
这话令我恍惚了下。
未出阁前,京中谁不知阮家的女儿生来温顺,皆都乖巧。
也就只有乳娘和碧玉,知我那些私下里的逗趣,以及愤愤不平的任性模样。
我这一生,只敢背后放肆,说来还真是可怜。
乳娘一句话,倒又使我想起了从前许多过往。
少女时期,我有段日子实在是觉得无趣,被家中压迫得厉害,遂收拾了行囊和积攒下的银两,想要带碧玉离开阮家,出去闯荡。
可是实不相瞒,从小到大,我去过的最远的地方,不过是城郊大门。
出了城郊大门,我连方向都认不清。
认不清方向,倒也没事,只要有银子,找辆马车照样闯荡四方。
我和碧玉自认为还算聪明,偷了两身家中小厮的衣裳,打扮成了男孩模样。
却不料这见鬼的世道,不仅是对女孩苛刻,但凡是弱小之人,都有可能被欺负。
如那一脸憨厚的车把式,看着是个老实人,没想到半路便抢了我们的包袱和财物,将人踹下了车。
荒山野岭的,我和碧玉在野外度过了艰难的一晚,听着豺狼虎豹的叫声,捂着嘴不敢发出声音。
后来天未亮,便被阮家的人找到,带了回去。
那次碧玉被打得很惨,我哇哇大哭,向母亲求饶。
母亲嘴角噙着笑,竟心情不错地对我道:「婉娘,你想去哪儿?可有官府发放的路引?证明身份的牒文?没这两样东西,你如何能离开上京?
「还有,你只带走了碧玉,可想过你乳娘邹氏等人,会因为看管不住你,丢掉了性命。
「外面多凶险呐,你瞧,要不是家中守卫及时找到了你,你在野外被豺狼吃掉,可怎么是好?
「不过孩子,你尽管放心,你父亲可是相府的长史大人,你便是走到天涯海角,也会被我们找到。」
那年,我十二岁。
生平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有过离开阮家的念头。
傅宴永远不会知道,十四岁生辰时,我在窗台轻声问他,若有朝一日,我落到了绝境里去,他敢不敢以身犯险带我离开……从一开始,那便只是我问他的一个梦。
正如傅宴所言,我永远不会有这一天。
从前是阮家女时不会。
如今是太常卿大人之妻,更加不会。
我十七岁嫁给霍京墨,如今已是二十五岁的妇人了。
晚间望向镜中之时,那乌发蝉鬓的女子,眉眼熟悉又陌生。
碧玉总说我与从前无异,可她还不是不经意间,在我的头发里发现了一根白发。
她起初不肯给我看来着,打算悄悄丢掉。
我从镜中看她的神情,笑出了声:「拿来!你拔我头发的时候,以为我感觉不到疼吗?」
碧玉无奈,将那根白发给了我,同时宽慰我道:「就发现这一根,夫人的头发像缎子一样,别提多好看了。」
我并未搭理她的宽慰,只是感慨地看着手中白发,道了句:「真就老了呢。」
真就老了呢。
真遗憾呢。
我这一生,并未做错过什么,自认为还算良善,最终仍无可避免落了个荒芜度日的蹉跎结局。
遗憾,却也正常。
栖息枝头的婉,没有机会飞去属于它的南海。
这世间女子,还不都一样。
没意思。
真没意思。
我要收回方才的话,人生开始变得有意思了。
青天白日,真是见鬼了。
那日皇后在宫内设宴,我竟看到了傅宴。
不,他不是傅宴。
他如今名叫顾敏川,是从边关回来的一位游骑将军。
我在宫宴之上,听到身旁的太仆夫人谈论起他。
她道这位顾敏川将军,曾是土匪出身,因为与山寨大当家结了怨,叛变投靠了怀化将军秦世元。
怀化将军与其里应外合,最终剿灭了藏在深山里的土匪窝。
太仆夫人问我,可还记得十二年前的元夕,有一帮来历不明的歹徒,在上京当街射杀百姓和官眷。
那帮歹徒,正是与顾敏川将军结怨的土匪窝里的人。
那大当家一向盘踞在秦岭,据说是前朝遗孤。
他对如今的朝廷充满了怨恨,扬言便是复国无望,也定要给朝廷一些颜色瞧瞧。
果然,十二年前的元夕,他做到了。
只不过后来,又因顾敏川的叛变,死无葬身之地。
顾敏川此人,一身匪气,即便后来跟着怀化将军投了军,去了边关打仗,仍是个不靠谱的兵痞子。
他胆子很大,在边关混了近十年,虽立过不少战功,但因总是不听指挥,反复被革职,又反复被册封。
如今能保住个五品游骑将军的头衔,很不容易。
太仆夫人道他此次回京,是因为在边关惹怒了当地戍边刺史,遂被顶头上级遣送回了京,命他无诏不得返回。
那顶头上司还给当今圣上修书一封,道游骑将军顾敏川,如今二十有七,是军中出了名的鳏夫,因他没个正形,名声太臭,边关女子皆不肯嫁他。
望圣上在京中给他寻一门亲事,好好约束下他的品行。
那修书的将军,正是皇后的亲舅舅。
舅舅开了口,皇后自然当了个事办。
只不过,她很为难。
顾敏川虽说是个五品将军,但无父无母,在京中毫无家底。
虽说长了副不错的模样,但到底二十有七,年岁不小了。
加之此人是个兵痞子,浪荡名声在外,上京家世稍好的人家,根本不乐意把闺女嫁他。
家世太低的,皇后一时又挑选不出合适的人来。
所以她想了个办法,举办了一场宫宴,邀请了官眷夫人们入宫。
又让顾敏川以送盆景的名义,出现在大家面前。
皇后此举,是想借助京中官眷们的手,挑选出身边合适的姑娘。
然而我看到顾敏川的第一眼,几乎在止不住地手抖。
他与傅宴竟长得如此相像。
哪怕十一年未见,我仍旧一眼看出,除却略微成熟且沧桑的面容,更加锋锐而凌厉的五官,以及下巴处冒出的青皮胡茬……其余几乎一模一样。
因为无法相信世上有长得如此相似之人,在顾敏川放下那盆珊瑚盆栽,告辞退下时,我没多久便找借口离开了宴席。
我一路追着他的脚步而去。
行至径门外的道路,不见了人影,我终于大口地喘息,有气无力地蹲在了地上。
却在这时,我眼前出现了一双靴子。
抬起头来,正是那顾敏川。
他一脸不解,正挑着眉头质问我:「这位夫人,你跟着我做甚?」
我没有回答,只是艰难地起身,站稳在他面前,然后突然伸出手,将他左臂衣袖,掀了上去。
十二年前的元夕,傅宴在城楼下救我时,曾被一长箭擦伤了手臂。
眼前这位顾将军,左臂上果然有疤。
可是又不止一条疤。
男子孔武有力的胳膊,黝黑且粗壮,几道深浅不一的伤疤,早已融入肤色,分辨不出是鼓起的筋络,还是昔年旧伤。
我的手落在那几道伤疤上,想要尽全力地找到他是傅宴的证据。
然而太难了。
傅宴当年那道疤,本就是擦伤,若留到现在,怕只有极浅的印记了。
我没有找到。
我颤抖的手,以及突然掉落在那手臂上的眼泪,使得面前的男人忍不住笑出了声。
他的声音有些粗,又显得极为低沉,含着隐隐的戏谑:「夫人这是做什么?光天化日的,把我衣袖掀了,胳膊摸了又摸,你给钱了么?」
我无心理会他的调侃,只是失望地松开了手。
然后转身,脚步蹒跚地离开。
我失魂落魄,仿佛一瞬间老了许多岁。
哪怕身后这人,又十分混蛋地啧了一声:「就这么走了?摸了不认账,上京的女人真是无情。」
太常卿府的夜,一如既往。
我倚着床,目光怔怔地望向窗台,对碧玉道:「我今日,好像看到傅宴了。」
碧玉正欲为我放下床帐,闻言愣了下,很快又恢复如常,笑道:「不可能,夫人定是眼花了。」
「不,碧玉,真的是他,那人与他长得十分相像。」
我的目光落在了碧玉身上,眼泪不由自主地便掉了下来。
我捂住了眼睛。
碧玉伸出手,动作很轻地将我抱住。
她道:「夫人,人死不能复生,你知道的。」
她的声音在哽咽,可我仍旧固执己见,坚持道:「他与傅宴年岁相当,站在我面前时,我看到傅宴的影子重叠在他身上。」
「夫人,您别哭了,我心疼,不管他是谁,若能使你活得开心一些,得以慰藉,便将他当作是傅宴,又如何呢?」
初见顾敏川,碧玉对我道,便将他当作是傅宴,也无妨。
可是怎么可能呢?
我仅用了几日的时间,便想明白了过来。
顾敏川不是傅宴。
他不可能是傅宴。
因为傅宴早就死了,被我父亲所埋。
我不能因为相似的长相,便将顾敏川错认成了傅宴,这样对傅宴是不公平的。
他永远年少,永远活在我旧时的记忆里。
而我如今是霍京墨之妻,便是与他彻底生了嫌隙,互不喜欢,仍需要遵守这该死的礼教和妇道。
我打定了主意,从此不会再见那位顾将军。
但凡听闻他会出现的场合,我会下意识地回避。
可是即便如此,短短半年的时间,我与他又见了三次面。
这说起来十分无奈。
皇后因为对他的婚事上了心,于是跟皇帝抱怨,选出来的这些贵女,家世好的总是哭天喊地想要婉拒这门婚事,好不容易有姑娘看上了顾敏川,他反倒还挑三拣四的,不乐意。
皇后有些生气,也有些无奈。
皇帝便道,一个是挑,两个也是挑,京中卫戍营没娶到媳妇儿的光棍儿还有好多,又不止顾敏川一个,而且皇亲国戚之中,那些没成家的纨绔子弟,也该找媳妇儿了。
何不就趁此机会,全都相看相看。
于是由皇后带了头,京中的官眷夫人们闲来无事,全都跟着上了心。
今日太仆夫人举办一场男女同打的马球赛,明日宗伯夫人举办一场男女同席的诗文辩论,后个儿侯府老太太做东,一块去园林山头赏花看景。
那段时日,作为京中有头有脸的妇人,我也总会收到各家送来的请帖。
装病应付了几回,又不能一直病着。
否则必要落人话柄。
于是短短半年时间,我见到顾敏川三次。
想来是因为第一次见面时,我表现得太过冒失,他对我记忆犹新,但凡见到了,总会不经意地投来一道目光。
若我不小心与他四目相对,他便会眉头挑起,朝我露出一个恶趣味的笑。
我便是立刻移开目光,也能感觉到那道戏谑的探究视线,仍旧落在我的身上。
后来这视线逐渐变得有了温度,开始灼热起来。
男女之间,暧昧不清,有时候确实只需要一个眼神。
大概因我总是表现镇定,太假正经,顾敏川看着我,有次竟忍不住笑出声来。
当时一众官眷以及世家小姐们皆在品茶,太仆夫人好奇地问顾敏川在笑什么?
顾敏川道:「突然想起我在边关之时,逮到过一只野狐,那狐狸惯会装死,但毛色雪白,从脖子到胸腹,摸上去手感柔软,好看极了。」
「那做成狐肷妆缎,肯定很漂亮。」
一世家小姐,眼睛明亮地望向顾敏川,捂着嘴笑。
顾敏川却道:「你怎这么欠,我单是看到它就已经移不开眼了,哪里舍得剥它的皮。」
三月,京平侯府的老太太要在城内眉山园圃举办一场赏花宴。
届时不仅丞相府的老太君会去,我的母亲和我长嫂荣嘉县主也会出席。
老太君是当初我和霍京墨的保媒人,她又一贯表现得极为喜欢我,这样的场合,我必定要陪在左右的。
至于我的母亲和长嫂,自魏氏之子的百日宴过后,我与她们便未曾见过。
便是我被魏氏投毒,有段日子昏迷不醒,她们听闻了消息,却也不曾来看我一眼。
这事怪我不成器,被害死了也是活该,不怨她们。
所以赏花宴上见了面,我仍旧温顺含笑地唤一声「母亲」和「嫂嫂」。
母亲点了点头,并未多言。
荣嘉县主一派高贵姿态,同往日一样,含糊地应了一声,并不太想搭理我。
她是福王独女,自幼同公主一起长大,身份尊贵,一向不太能瞧得上别人。
我不在意,站在老太君身边,同所有人说话,皆是巧笑倩兮的温柔模样。
贤良如同刻在我骨子里的东西,我面上的笑总是最为得体。
傍晚之时,赏花宴终于结束。
各家各府的马车和守卫,均开始返霍。
我在送走了京平侯府的老太太,丞相府的老太君及太仆夫人等人,又笑着送了我的母亲和长嫂离开。
母亲离开之前,掀起马车上的帘布,难得地对我道了句:「近日若无事,可来家中走走。」
我点了点头,应了一声。
山路上的马车消失后,我嘴角的笑逐渐冷却,恢复了面无表情。
碧玉问我,要不要回府。
我回头看了看人已经不多的园圃,疲惫道:「此刻倒是难得的清静,碧玉,我们去山上走走。」
我发誓,我没想过会在眉山园圃偶遇顾敏川。
这完全是一场意外。
我在山上不小心崴了脚,每走一步,都痛得要命。
碧玉眼看着下山还有一段路霍,遂扶我坐到一处凉亭,她先行离开去叫山下守卫抬轿撵过来。
我一人百无聊赖,趴在凉亭栏杆上,出神地眺望远处。
突然便听到身后传来一男人的打趣声——
「夫人这是怎么了?专霍在这儿等我不成?」
我诧异回头,正看到出现在凉亭的顾敏川,一身玄色袍衫,青色绦带束腰,腰身劲瘦,身姿高挺,格外地出挑。
不得不说,他容貌是真的端正,可是锋锐而凌厉的眼中,只稍稍含笑,便显得整个人放荡不羁,颇具土匪及流氓的无赖行径。
他的笑意自胸腔发出,声音浑厚而悦耳:「莫不是想我了?」
这人兵痞子的名号,果真是名不虚传的。
他与梁执除了长相相像,实则举止轻浮,全无半分相似。
我微微蹙起眉头,并不打算搭理他。
然而脸刚转过去,脚踝突然一痛。
回头望去,正看到贺南隅蹲在我面前,一只手握住了我崴伤的脚踝。
他的手掌粗粝,隔着布袜,可清楚地感觉到灼热。
那一瞬间,我心口一窒,竟忘了脚踝传来的痛感,只呆呆地看着他,神情愣怔。
眼前这张脸,使我脑中突然想起一幕似曾相识的画面——
「阿鸢,以后这些话你不要再说,传出去对你不利,会招惹麻烦。」
「我就在家说说而已,不会传出去的。」
「那也不行,这话要是被长史大人知道,你免不了要吃苦头的。」
「哎呀,知道了知道了,你把我的脚松开。」
……
自贺南隅出现,我总会不自觉地便想起梁执来。
所以我并不愿与他见面。
可贺南隅并无半分异样,他此刻握住我的脚踝,只不过是在检查我崴伤的情况。
他眸光认真地落在我的脚上,左右观察了下,道了句:「关节错位了。」
话音刚落,他便突然出手,给我崴伤的脚踝复了位。
我痛得大叫一声,眼泪涌了出来。
贺南隅并未松开我的脚,一边手法老到地推揉,一边抬起头,眼眸弯起,趣味盎然地看着我:「这就哭了?你还真是爱哭,动不动就掉眼泪。」
在他的推揉下,我的脚踝已经不似方才那般痛了,眼泪也已经止住,只是声音之中仍含着一丝哽咽的鼻音。
我问他道:「不知贺将军祖籍何处?家中可曾有过至亲兄弟?自幼便与你分离那种?」
贺南隅挑眉看我,突然笑了一声:「我说呢,把我当成谁了?」
我摇了摇头:「没有,你与他其实并不相像,是我多想了。」
「他是谁?叫什么名字?」
「梁执。」
「梁执?不认识。」
「不认识便罢,我本就是随口一问。」
「那他与你是什么关系?」
贺南隅一脸的兴致,仰头看我,眼中充满了探究。
我并不愿回答,只道了句:「我的脚不痛了,多阮贺将军,您先下山吧。」
贺南隅此人,果真讨厌。
他竟抓着我的脚踝不放,又道:「他是你的姘头?相好?」
我一瞬间有了恼怒之意,极力想要缩回被他握住的脚踝:「与你何干!放开!你莫要胡说八道。」
贺南隅疯了,他胆子贼大。
在我极力想要缩回脚踝时,他反倒越握越紧,还起了身,以单膝跪着的姿势凑上前来,用另一只手搂住了我的腰。
我惊吓不已地往后退,背倚着栏杆。
他又欺身而上,顺势压了过来,将我搂得更紧了。
他的目光肆无忌惮地打量着我,接着与我呼吸相抵,笑道:「夫人,你若是寂寞,瞧我如何?我力气大,有劲,定会使你快活。」
晴天霹雳的话,被这登徒子以极其松快的语气说出,他竟还显得一脸诚挚,十分真诚。
贺南隅的身体实则魁梧至极,像是一堵墙,我被他禁锢在怀,根本无法动弹。
我惊惧地瞪大眼睛,别过脸去,身体和声音皆颤抖得厉害。
「你,你快放开,不要命了!」
「能得到夫人这样的女人,死有何惧?」
「你,你疯了!我夫君是三品大员,我可是程大人之妻!」
「我知道。」贺南隅再度挑眉,一脸的不以为意。
他含笑看我,原本握住我脚踝的那只手掌,沿着我的小腿往上游走,接着突然将我整条腿抬起,架在了他的腰上。
「所以,我更喜欢夫人了。」
这姿势令我瞬间冒了汗,他放肆而狂浪的言语,更是让我涨红了脸。
我推不动他,几乎要哭了出来:「贺南隅!你在做什么,快起开!」
「夫人不喜欢吗?我从见你的第一眼,便想有这么一天,夫人肤白似雪,身段娇俏,我喜欢得紧,夜夜想,夜夜盼……
「听闻程大人素来端正自持,是京中人人敬仰的君子,圣上赞他高风亮节,是文人之首,我最讨厌这种人了,所以能和夫人好一场,我死也愿意。
「夫人,你敢在宫内追出来掀我衣袖,如今被我掀下裙子,便怕了么?
「夫人,你怕什么,没人会知道的,你心里也很想这么做吧……睁开眼睛,便是将我当作是别人,我也不在乎,你睁开眼睛看我。」
……
我已经许多年未曾靠近过男人了。
贺南隅当真是好手段,他点燃了我的身体和心里的欲望,让我无法喘息。
我全身瘫软,伏在他肩头,指甲几乎嵌入他后背的肉里。
「贺将军,别,不可以!
「贺南隅,你快停下,住手。
「……你,你快些,等下要来人了!」
赏花宴过后,我有整整一月未曾出府。
我整个人被惶恐,惊惧,和担忧所淹没。
但同时,心里又升腾起一种隐秘而颤抖的深深快意。
是的,京中出了名的贤良妇人,无视礼教,做了件有违妇道的事。
这件事只有碧玉知道。
我惶恐不安之时,对她道,我是个淫秽不堪的女人,我没有恪守为人妻子的本分和妇道,我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过。
碧玉道:「夫人有何罪过?咱们在府里的这些年,姑爷也不止您一个女人,他有魏氏和春兰。」
「可魏氏和春兰是他的妾,他们名正言顺。」
「夫人倒也想名正言顺,还不是这世道不准,凭什么只准男人放火,不准女人点灯!」
「碧玉,这些皆不是我做错事的借口。」
「怎么不是了?」
「姑爷也不曾顾过您的死活,魏氏都敢投毒了,他还不是将人养在了外面,咱们够给他脸了!」
关于我中毒那事,碧玉耿耿于怀,一向是记恨程温霆的。
她为了宽我的心,又道:「您忘了,这府内还有一房妾呢,姑爷难道能一辈子不碰她?我信他个逑!
「男人三妻四妾,却要求女人守贞洁,夫人便是偷了又如何,从前就说过,今后怎么开心怎么活,总比憋屈死了得好。」
……
我的心在碧玉的「开导」下,日复一日地平复。
一个月后,已然恢复如初。
有了那次偷人的经历,加之碧玉义愤填膺的言论,我开始侥幸和坚信,我没做错什么,此事天知地知,会永远成为一个秘密。
那时我并不知,有些事一旦开了口子,就会像是洪水决了堤坝,无法回头。
而我的贤良和伪装,也终会在那一刻彻底崩塌,堕落成魔。
再见贺南隅,是在我常去上香的那座观音庙里。
庙宇高台上的菩萨慈眉善目,香火袅袅映着她的脸。
我跪直身子在蒲团,闭目祈祷,默念经文。
身后冷不丁地便拥来一人,环住了我的腰。
贺南隅高大的身躯,瞬时成为我的靠背。
他将头埋在我脖颈上,声音懒散,含着无赖地笑:「夫人,想我没?」
我没有睁眼,手在颤抖:「你怎么在这儿?」
「好不容易盼着夫人出府,我当然要第一时间赶来,这段时日我总回想起眉山那半晌,想念夫人异常,茶饭不思。」
贺南隅举止轻浮,说出的话也很是油腔滑调,可是配上他低沉含笑的嗓音,竟也显出几分深情款款。
同时他的手也并不老实,又开始顺着我的脚踝,探入裙底。
我声音既颤抖又恼怒:「贺南隅,这是在庙里!」
贺南隅瞥了一眼高台上的菩萨像,他不甚在意地笑,在我耳边道:「那便让她看着!」
这一身匪气的兵痞子,可谓是浑身是胆,什么都不怕。
可我心下颤了又颤,最终在他一次又一次的撩拨下,败下阵来——
「你住手,先别乱来。
「后院有我常住的一间厢房,等下你过去那儿。」
「夫人想得周到,连厢房都准备好了,可见真是想我了。」
贺南隅没再继续撩拨我,可却依旧保持着从背后拥着我的姿势,还不忘揶揄调笑。
我有些恼,瞬间面红耳赤,道:「我常来这观音庙上香,是花钱包了一间房,不过是偶尔小憩下。」
「知道了,不想就不想,你急什么,脸都红了。」
贺南隅下巴上的青皮胡茬,一下下地在我脖颈处摩挲,同时他的呼吸温热,故意轻咬了下我的耳朵。
他笑道:「夫人,我先去等你,别只顾着跪你的菩萨,我也有香火想要供奉给我的菩萨。」
城西观音庙,以求子为主,并不是一座很大的寺庙。
它坐落在白慈山脚,山上是香火旺盛的普觉寺,有很多令人尊敬的大和尚和住持。
后山一隅,是一处供奉着斗姆元君的尼姑庵。
那尼姑庵也不甚大,约莫有不到两百名比丘尼。
观音庙的后院,我常住的那间厢房在上坡。
那是片清静之地,鲜少有人会来打扰。
而我那间厢房,推开后墙的窗户,隔着遥远距离,隐约望得到那座供奉斗姆元君的尼姑庵。
黄墙黑瓦,一片死寂。
那日我和贺南隅在厢房放纵。
我将他压在身下,他伸手抚摸我的头发,凑过来亲吻我的唇,说我是他的菩萨。
放纵过后,房内除了我们俩的呼吸声,只剩下寂静。
贺南隅小憩了片刻。
我起身穿戴整齐,坐在窗台边儿静静地望向远处的尼姑庵。
直到贺南隅醒来,打着哈欠过来,又一次抱住了我。
他问道:「鸢娘,你在看什么?」
我抬手示意了一下窗台外面:「后山,那里有一座尼姑庵。」
「尼姑庵有什么好看的?」
「尼姑庵不好看,可我的嫂子死在了那里。」
「啊?你嫂子?」
「不是荣嘉县主。」
我缓缓解释:「荣嘉县主在成为我的嫂嫂之前,我兄长是有妻子的,但为了给她让路,阮家道她偷盗家中财物,把她给休了。
「回到娘家之后,她的父母兄弟嫌她丢人,将头发绞了,送到尼姑庵里出家。」
「然后呢?她想不开,自尽了?」
「当然不是。」
我回过头来,看着贺南隅,笑道:「你从边关来的,自然不知京中之事,那座尼姑庵,比龙潭虎穴还要可怕,是处淫窝。」
「啊?这话怎么说?」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自我嫂子死后,我才知道那尼姑庵的住持,一贯是个贪图权势的,为了巴结权贵,她们私底下做着妓院的营生,逼尼姑接客,陪吃陪喝陪聊陪睡,满足一些香客的口福和艳福,我嫂子接受不了自己被糟蹋,上吊了。」
「这怎么可能?你嫂子就算被送到尼姑庵出家,好歹也是大户人家出身的姑娘吧,上京天子脚下,逼尼姑接客?太无法无天了吧。」
贺南隅不信我的话,我也并不急着解释,只是对他微微笑道:「你若知道那些有特殊癖好的香客都是什么人,便不会有此一说了。」
「那你告诉我,都是些什么人?」
都是些什么人?
是能让尼姑庵的住持有恃无恐的人。
是能让山顶普觉寺那些德高望重的大和尚叹一声「阿弥陀佛」的人。
是能让天子脚下,皇城官员们,装聋作哑的人。
是能让所有知道真相的百姓不敢得罪,只敢将污秽罪名指向那些不要脸的尼姑的人。
那座供奉着斗姆元君的尼姑庵,私下里是处淫窝,晚上尼姑们打扮艳丽,斗姆宫富丽堂皇。
贺南隅不信。
我告诉他,起初我也不信。
直到后来我发现,知晓内幕的那些人,包括我的夫君,居然全都习以为常,认为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尼姑淫乱而已。
我悟了。
原来不过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罢了。
是那些被驯化的尼姑们,贪图富贵,不甘寂寞。
若真有烈性,谁还能逼她们不成?
我那嫂子不就上吊了?
女子为了守护贞操,还可以以死明志不是。
我笑了。
我与贺南隅第三次在观音庙幽会那日,天一早便下起了雨。
晨起出门时,恰好碰到了休沐在家的程温霆。
他站在庭院长廊下,抬眸望着雾蒙蒙的天,身影如芝兰玉树。
碧玉朝他行了礼,便撑起一把油纸伞,置于我的上方。
程温霆的目光落在我身上,眉头微蹙道:「夫人要出门?」
我含笑点头,道了句:「去观音庙,上香。」
程温霆抿起的唇,恰如我面上的笑,同样的心照不宣。
过去的很多年,他知道我被他的母亲所刁难,抄写经文,每月雷打不动地去庙里上香求子。
他知道因为我没有孩子。
可他只是冷眼旁观。
从前太多次的冷眼旁观,造成了今日的相视无言。
他仿佛终于醒悟了一般,蹙着眉头看我,声音有一丝无奈:「你便是去再多次,也怀不上孩子。」
「夫君说笑了,说不定菩萨看我可怜,愿意赐我一个孩子呢。」
我面上挂着温顺的笑。
程温霆闭了闭眼睛,再次望着我时,朝我走近一步:「今日休沐,我同你一起去。」
我后退了一步,头顶上方展开的青色油纸伞,被雨淋得淅淅沥沥。
「不必了,这本就是我一个人的事。」
温顺语气里的决绝和孤傲,似乎终于刺痛了程温霆的心。
他道:「鸢娘,你究竟要同我怄气到什么时候?
「是不是只有魏氏死了,你才能彻底放下心结?」
「夫君说笑了,魏氏若有罪,何以能活到现在?既活到了现在,足以说明她与我往日无仇近日无怨,我盼她长命百岁。」
庭院雨急,我一步步地往后退,在程温霆的注视下,勾起嘴角,转身。
「妾身去上香了,夫君不必送了。」
「鸢娘。」
我的脚踏出大门之前,身后又传来了程温霆的一声唤。
回头望去,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他的脸在雨幕之中显出几分陌生。
「你近日的香上得很勤,雨天路滑,千万小心。」
「阮夫君,我会的。」
贺南隅真乃我见过的第一狂人。
我将不久前从太仆夫人那儿听到的传闻,说给他听:「听说你之所以会被遣送回京,是因为在边关睡了戍边刺史的夫人?」
话音刚落,贺南隅便突然从床上起了身,眸光幽怨地盯着我:「你怎么也信这种传闻?我没睡,不过是多年前叛军过来的时候,救过她一回,那妇人便对我上了心,还扬言要同我私奔,闹得边关尽人皆知。」
贺南隅伸手将我搂在怀里,一边儿把玩我的手指,一边儿又不满道:「我虽偏爱人妻,但也只喜欢有眼缘的女人,似你这般最好,娇俏,正经,还风骚。」
话说到最后,他已经止不住地笑,将脸埋在我脖子上,狠狠地吸了一口。
我立刻给了他一巴掌,瞪眼道:「说了不要在我身上留下痕迹,你再敢吸我试试?」
贺南隅闻言,立刻将我松开,叹息了一声:「没意思,你就那么怕你相公?被他发现了又如何,你被休,我娶你。」
「油嘴滑舌,我会信你?」
此时天已经不早了,我起身,整理了下衣服。
贺南隅盯着我笑:「你干吗不信我?」
「不是不信你,我谁也不信。」
「可我想让你信我,鸢娘,我是真的喜欢你。」
贺南隅有一双幽深的眼睛,盯着人看的时候,笑意弥漫,仿佛写满了真情。
我也当真表现得很动容,一个转身,坐进了他怀里。
我的双手勾住他的脖子,冲他柔声道:「你想要我信你,便帮我做件事吧。」
「什么事?」
「你不是喜欢人妻么?把我嫂嫂荣嘉县主,勾搭到床上,如何?」
「什么?你有病啊!」
贺南隅一把将我推开,面上显得怒气冲冲:「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贺南隅,我不是那个意思,并非要你真的睡她,你只需把她引到后山尼姑庵的房间,其余都不用管。」
「你想做什么?」
「自然是想为我之前的嫂子报仇,看她也被人糟蹋。」
「你想报仇,该去报复你哥,休妻的还不是你家里人。」
「我知道,可我是个女人,又能拿他们怎么办?贺南隅,你便帮帮我吧,我只是想出一口恶气,你不知从前,我嫂子多么的温柔贤惠,她对我真心疼爱,总把我当孩童来宠。」
柔弱,有时也可以成为女子的武器。
贺南隅的瞳孔在昏暗的厢房内骤然收缩,他盯着婉娘泛红的眼尾,喉结滚动着咽下唾沫。窗外雨丝斜飞,将尼姑庵的飞檐勾勒得影影绰绰,像极了某种蛰伏的怪兽。
你疯了?他哑着嗓子开口,粗粝的拇指擦过婉娘唇角的胭脂,荣嘉县主是福王独女,当今圣上的亲表妹。她跺跺脚,整个上京都要震三震。
婉娘突然轻笑出声,她从贺南隅膝头滑下来,赤足踩在冰凉的青砖地上。绣着并蒂莲的裙裾逶迤如水,露出半截雪白脚踝,那上面还留着他昨夜咬出的红痕。
贺将军怕了?她转身时发间金簪轻颤,映着窗外雨幕折射出细碎冷光,也是,您在边关能对着戍边刺史夫人谈笑风生,到了这温柔乡里,倒成了缩头乌龟。
贺南隅猛地攥住她手腕,将人拽回怀中。铁锈味混着龙涎香扑面而来,他咬着她耳垂低语:激将法对我没用。倒是你,真要拿自己的命赌这口气?
婉娘指尖抚过他绷紧的下颌线,那里新冒出的胡茬扎得手心发痒。她忽然想起十二岁那年,也是这样连绵的雨季,母亲将她锁在祠堂罚跪,说阮家女儿的眼泪比金子还贵重。可如今她的泪早流干了,连血都要变成黑的。
不是赌气。她声音轻得像片羽毛,是报应。当年我嫂嫂被送进尼姑庵时,肚子里还怀着三个月的身孕。
贺南隅浑身肌肉骤然僵直。婉娘将脸贴在他胸口,听着那声比雨点更急的心跳:他们说她偷人,说她不守妇道。可我知道,她不过是撞见了我兄长与荣嘉县主在花园里……
话音戛然而止。窗外惊雷炸响,震得梁上积灰簌簌而落。贺南隅看见婉娘睫毛上凝着细小水珠,不知是雨气还是泪意。他忽然低头吻住她,凶狠得像要吞下所有未尽之言。
三日后,皇后要在御花园办牡丹宴。他抵着她额头喘息,荣嘉县主最爱姚黄魏紫,你替我弄张帖子。
婉娘指尖陷进他后背肌肉,笑得浑身发颤。这男人真是天生反骨,连算计人都算计得这般理直气壮。她踮脚咬住他耳垂,舌尖扫过那处薄薄的皮肤:贺将军可要说话算话。
三日后,御花园。
荣嘉县主着百蝶穿花锦袍,头戴九翟凤冠,在牡丹丛中宛若开屏孔雀。婉娘远远望着,指尖掐进掌心。就是这个人,当年一句阮家大郎合该配县主,便毁了她嫂嫂一生。
霍夫人也爱牡丹?清冷女声自身后响起,婉娘转身见礼,对上荣嘉县主似笑非笑的眼。
县主说笑了。她垂眸抚过腕间翡翠镯子,妾身不过俗人,倒觉得这绿萼梅更衬县主风姿。
荣嘉县主轻嗤一声,正要转身,忽见假山后转出个玄色身影。贺南隅今日难得束了玉带,手中折扇轻摇,倒显出几分世家公子的矜贵。他目光掠过婉娘,在荣嘉县主面上定格。
这位是……他执扇虚点,桃花眼微微上挑。
荣嘉县主呼吸一滞。她见过太多谄媚眼神,却从未见过这般直白的欲望,像荒原上的野火,要将人连骨带肉烧成灰烬。
福王府荣嘉。她不自觉挺直脊背,腕间东珠手钏叮当作响。
贺南隅合扇击掌,朗声笑道:早闻县主骑射双绝,不知改日可否讨教一二?他说话时目光始终黏在荣嘉县主脸上,仿佛旁人皆是死物。
婉娘悄然退后半步,看着两人身影在花影中重叠。贺南隅背在身后的手冲她摆了摆,她便知鱼儿已咬钩。
当夜,贺南隅翻窗而入时,婉娘正在对镜梳妆。铜镜映出他眉眼间未散尽的阴鸷,她执起螺子黛,在他眼角勾出朵墨梅。
成了?她问。
贺南隅抓住她手腕按在妆台上,玉梳簌簌滚落满地。明日巳时,城西茶楼。他声音哑得厉害,荣嘉县主会去赴约。
婉娘忽觉喉间发紧。她原以为自己会痛快,会欣喜若狂,可此刻望着贺南隅猩红的眼,却只觉遍体生寒。这男人根本不是帮她复仇,他是要在她心上剜出个血窟窿。
后悔了?贺南隅咬着她锁骨低笑,现在喊停还来得及。
婉娘忽然翻身将他压在身下。锦被翻涌间,她发间金簪划过他胸口,留下一道血痕。贺南隅,她喘息着唤他名字,你教我骑马吧。
他动作一顿,旋即笑开:这时候学骑马?
等报了仇,她指尖抚过他眉骨,我想去塞外看看。听说那里天似穹庐,云如羊群,连风都是自由的。
贺南隅猛地收紧手臂,将她箍得几乎喘不过气。他从来不信神佛,此刻却恨不得将满天神佛咒骂个遍。这女人是妖精变的,专来勾他魂魄。
好。他埋首在她颈窝,等报了仇,我带你去。
次日巳时,城西茶楼。
荣嘉县主独坐雅间,望着窗外淅沥雨幕出神。昨夜贺南隅送她回府时,马鞭扫过她手背,那灼热的触感至今未散。她端起茶盏轻啜,忽闻门扉轻响。
县主久等。贺南隅含笑入内,玄色大氅沾着水汽,愈发衬得眉眼如画。他身后跟着个戴幂篱的女子,身形窈窕,却始终低垂着头。
这是……荣嘉县主蹙眉。
路上捡的孤女。贺南隅执起茶壶,滚水冲入青瓷盏,带起袅袅白烟,县主可知,这茶楼后院有处温泉?
他说话时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壶柄,荣嘉县主目光落在他虎口处的茧子上,忽然想起昨夜他握缰绳的模样。那双手若抚上她腰肢……
温泉?她听见自己声音发颤。
正是。贺南隅执扇轻点她手背,县主可愿与在下共浴?
荣嘉县主猛地站起,玉镯磕在桌角发出脆响。她看着贺南隅坦荡眼神,忽然轻笑出声:贺将军好大的胆子。
县主怕了?他学着她昨日的语气,桃花眼微微眯起。
荣嘉县主忽然拂袖,幂篱女子被撞得踉跄。她看着贺南隅下意识伸手去扶,眼底闪过狠厉:本县主从不知怕字怎么写。
温泉池水氤氲着硫磺气息,荣嘉县主解下斗篷时,贺南隅已褪了外袍倚在池边。水珠顺着他喉结滚落,没入精壮胸膛。她指尖抚过腰间玉带钩,忽然轻笑:贺将军可知,本县主最恨人算计?
贺南隅眸光一沉,正要动作,忽闻破空声至。三支袖箭擦着他耳畔钉入廊柱,尾羽犹自颤动。
县主好身手。他抹去颊边血珠,却见荣嘉县主执鞭而立,鞭梢缠着那孤女脖颈。
比不得贺将军。她冷笑,调虎离山,声东击西,好计策。
贺南隅正要起身,忽觉后颈剧痛。他不可置信地转头,对上婉娘苍白的脸。她握着沾血的簪子,浑身发抖如风中落叶。
为什么……他张口呕出血沫。
婉娘忽然笑起来,泪珠混着血水滚落:贺南隅,你当真以为我看不出?她执簪抵住他心口,从你出现那日起,我就知道你是霍京墨的人。
贺南隅瞳孔骤缩。他想起三日前霍京墨将他堵在军营,说内子顽劣,还望将军海涵。原来从始至终,他都是局中人。
你早知……他咳出血来。
我早知。婉娘忽然俯身吻去他唇边血迹,可我还是来了。她声音温柔得像在呢喃情话,因为我要让霍京墨看看,他精心布置的局,如何变成葬送荣嘉的坟墓。
荣嘉县主忽然变了脸色。她听见远处传来整齐脚步声,戍卫特有的铁甲碰撞声由远及近。婉娘执起她落在池边的玉带钩,轻轻一笑:县主可知,这带钩内侧刻着什么?
荣嘉县主定睛看去,瞳孔骤然紧缩——那分明是福王府的印记!
你设计我!她挥鞭抽向婉娘,却被贺南隅抓住鞭梢。他胸口插着簪子,却笑得肆意:县主,现在喊停还来得及。
戍卫破门而入时,正见贺南隅将荣嘉县主压在池边。他染血的手掐着她脖颈,转头对领头将领道:张将军,福王府意欲谋逆,还不拿下?
婉娘站在阴影里,看着荣嘉县主被拖走时怨毒的眼神。她忽然想起嫂嫂出殡那日,漫天纸钱纷飞如雪,兄长搂着新妇说死得好。那时她便发誓,总有一日,要让这些人血债血偿。
为什么帮我?她转头看向贺南隅,他正撕下衣摆包扎伤口。
不是帮。他忽然将她拽进怀中,血水染红她月白裙裾,是赎罪。他声音闷闷的,从你掀我衣袖那日起,我就知道你是傅宴的婉娘。
婉娘浑身剧震。她想起十二岁那年,傅宴翻墙带她看灯会,说等我们长大,就去塞外放羊。可后来父亲说傅家谋逆,将他五马分尸。她连尸骨都没见到,只收到个染血的香囊。
你……她指尖抚过贺南隅眉骨,那里有道旧疤,与傅宴的位置分毫不差。
傅宴是我胞兄。贺南隅握住她手腕,当年我替兄从军,在土匪窝里蛰伏三年,为的就是查清傅家案真相。他忽然轻笑,霍京墨以为用我作饵,就能钓出福王府把柄。可他不知,我等的也是今日。
婉娘忽然瘫软在地。所有算计,所有隐忍,在这一刻轰然崩塌。她想起这些日子与贺南隅的荒唐,想起他教她骑马时掌心的温度,忽然放声大笑,笑到泪流满面。
晚了……她蜷缩着抱住自己,都晚了……
贺南隅正要抱她,忽闻破空声至。他猛地转身,三支袖箭钉入他后背。霍京墨执弓而立,玄色大氅沾着夜露,恍如修罗。
内子顽劣,让贺将军见笑了。他声音温和,眼底却淬着冰。
婉娘看着贺南隅倒在自己怀中,看着他胸口的血染红她素白裙裾。她忽然想起那日在尼姑庵,他说要带她去塞外。原来到头来,她终究是困在金丝笼里的雀儿,连飞蛾扑火都成了奢望。
为什么……她抱着贺南隅逐渐冰冷的身体,抬头看向霍京墨。
因为他该死。霍京墨蹲下身,指尖抚过她眼角泪痣,婉娘,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就像新婚那夜,你穿着红嫁衣说生死契阔,与子成说。
婉娘忽然笑了。她想起洞房花烛夜,霍京墨掀开盖头时眼底的惊艳,想起他教她写永结同心时颤抖的指尖。原来从始至终,他们都只是彼此的困兽。
太晚了。她执起贺南隅遗落的匕首,抵住自己心口,霍京墨,你可知我为何总去尼姑庵?她声音轻柔,因为那里供着往生咒,能超度我这一身罪孽。
霍京墨脸色骤变,正要阻拦,却见她手腕翻转。血色绽开时,她忽然想起贺南隅昨夜的话——塞外的星星又大又亮,像你眼睛。原来到死,她都没能看看那片星空。
尾声
三年后,塞外。
牧羊少年哼着歌谣赶着羊群,忽然看见个黑衣男人立在沙丘上。他手中握着个褪色的香囊,指腹无意识摩挲着上面的并蒂莲。
傅大哥!少年挥手,阿爹说今夜有狼嚎,让你别走太远!
男人没有回头,只是将香囊贴近心口。夜风卷起他衣角,露出腰间玉佩,上面刻着小小的婉字。月光下,塞外的星子果然又大又亮,像极了某人含泪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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