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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之皇后要出宫 (凝烟云)-穿越之皇后要出宫最新章节-顶点小说网

haoteby 2025-10-29 19:43 1 浏览

我替姐姐成了皇后梳妆宫女,但她不知,姐化的是阳妆,我化的是阴妆


1

我弥留之际,谢文端在御前见了最后一面。

他身着明黄龙袍,掌中托着染血诏书,冷眼看我毒发时五脏俱焚的惨状。

「长姐,你往日跋扈专横,可曾料到会有这般下场?」

「李贵妃固然害了母后,可她侄女何其无辜!若非你从中作梗,妍儿怎会惨死冷宫!」

直到此刻我才恍然,那个我倾尽心血辅佐的幼弟,竟将母后之死尽数归咎于我。

剧痛如万蚁噬心,我张口欲言,殷红血沫却先一步涌出唇角。

谢文端将血书掷于我面门,咒我堕入阿鼻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可恨我喉头腥甜,竟连反驳的力气都无,只能任这白眼狼在榻前狂吠。

若苍天有眼,该遭天谴的分明是这忘恩负义的畜、生!

带着满腔怨毒,我含恨而终。

再睁眼时,竟重回母后崩逝之时。

「殿下当心身子!娘娘若在天有灵,见您这般折腾自己该多心疼。」

头痛欲裂间,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我猛然抬眼,正对上阿嘉担忧的圆脸。

延平三年的旧事如潮水涌来——这个自幼伴我长大的婢女,正是为护我周全,惨死在谢文端剑下。

而眼前人眉眼间尚存稚气,分明是未经历那场劫难的阿嘉。

我狠掐掌心,尖锐痛感直刺心扉。

不是幻象!这是上天赐予的重生之机。

「阿嘉,现下什么时辰了?」

「殿下莫急,您方才在灵前昏厥,太子殿下正代为守孝呢。」

灵堂?我垂眸望着身上素白丧服,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母后含冤而逝的场景犹在眼前,彼时我隐忍蛰伏,借舅父兵权逼宫篡位,终将李氏满门抄斩。

南平侯府一百三十二口尽数伏诛,其中便有谢文端魂牵梦萦的丹阳县主。

斩草未除根,倒叫这蠢货与仇人之女生出私情。

早知如此,当年就该亲手结果了他,何至于今日受这窝囊气!

2

母后之死绝非偶然。太医院谎称积劳成疾,实则是被李贵妃日日下毒,活活耗尽了元气。

父皇偏宠妖妃,竟将罪名推给无辜宫人,令母后死后仍背负苛待下人的恶名。

灵堂白幡猎猎,谢文端跪得笔直。

见我来此,他眼底闪过讶异:「皇姐怎不好生歇息?」

往日竟未察觉,这畜、生装模作样的本事如此精湛。

「文端,你可知母后因何而亡?」我盯着香案上长明灯,火焰在眸中跳动。

他攥紧衣角,声音发颤:「是……是遭人毒手。」

我冷笑出声:「是啊,有人害死了我们的母后。」

「究竟是何人如此歹毒?」

谢文端环顾四周,压低声音:「定是李贵妃那毒妇!」

我猛然揪住他领口,厉声逼问:「既知仇人,为人子女者该当如何?」

他被我狰狞面色吓退半步,结巴道:「自当……当报此血仇。」

「好!我要李氏全族为母后殉葬,你以为如何?」

谢文端瞳孔骤缩,踉跄着后退:「皇姐莫不是悲痛过度……」

我松开手,任他瘫坐在地,指尖轻抚灵位:「文端莫怕,姐姐只是太伤心了。」

伤心?我是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

「文端,在母后灵前立誓吧。」我抚过他颤抖的肩头,「以李氏满门鲜血,告慰母后在天之灵。」

他被迫对天起誓,字字泣血皆是违心之言。

我垂眸望着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嘴角扬起讥诮弧度。

誓言如烟云,我要的不过是撕开这畜、生伪善的面具。

你既要演这出姐弟情深,我便陪你唱完这出戏。

只是这戏台,终究要换我来做执掌生杀的角儿。

3

母后走得蹊跷,丧仪却极尽哀荣。

阖宫披麻戴孝守在灵前,李贵妃亦混迹其中。

她立在我跟前,恍如记忆里那条艳丽却危险的毒蛇,在阴影里吐着猩红信子。

&#;公主且节哀珍重,若教皇后娘娘瞧见您这般模样,九泉之下怎生安眠?&#;

我冷眼扫过她妆容精致的面庞。

&#;举头三尺有神明,贵妃娘娘走惯了夜路,更该当心脚下才是。&#;

李贵妃身畔立着李家嫡女李茹妍,花容月貌与她姑姑如出一辙。

灵前跪着的谢文端竟与这女子暗送秋波。

我攥紧袖中帕子,指节泛起青白。

母后灵柩尚温,这蠢材便在灵堂前与仇家女眉目传情。

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连半分体统都不顾!

&#;阿嘉,送客!&#;

侍女得令,沉着脸引李贵妃离殿。

那女子倒是不恼,莲步轻移间环佩叮当,恍若胜券在握。

我跪在蒲团上燃起线香,青烟袅袅中望向棺椁。

母后,若女儿此番违逆您遗愿,您可会怨我?

您与外祖父一生以辅佐明君为志,素来处事公允。

对上不曾谄媚,对下颇多体恤,宫人们感念恩德,何曾有害您之心?

更遑论那顶罪的宫娥,尚未严刑拷问便撞柱而亡。

满宫皆知您死得不明不白,偏生罪魁祸首仍活得恣意。

&#;臣妾参见陛下。&#;

&#;平身。&#;

回眸时正见父皇沉着脸踏入灵堂。

许是时光模糊了记忆,竟记不起前世他是否来送过母后最后一程。

&#;陛下万安。&#;

父皇摆手示意免礼,亲自拈起三炷香。

他凝视着棺椁久久不语,眼底翻涌着我看不透的悲怆。

&#;都退下吧,芸娘喜静。文端也出去,平安留下陪朕说说话。&#;

我生来体弱,父皇特从护国寺求了平安符,又赐此小字,盼我岁岁安康。

他对我的慈爱从不作伪,可对着谢文端,却总带着恨铁不成钢的痛惜。

前世围场惊变,父皇弥留之际竟传位李贵妃幼子。

那道诏书不啻于谢文端的催命符,却独独赐我嘉州封地与三百精兵。

此刻他抬手抚过我发顶,虎目竟泛起水光。

&#;芸娘十六岁嫁与朕为皇子妃,二十三载夫妻情分,怎料天人永隔……&#;

哽咽声在灵堂回荡,做不得半分假。

可我又如何能懂?

若真与母后情深似海,怎容李贵妃活到今日?

喉头哽着千言万语,终是化作两行清泪。

许是存着补偿之心,这场丧仪办得空前隆重。

我与谢文端皆获恩赏,连向被猜忌的大舅舅都连升三级。

前世母后薨逝后,大舅舅仅得些寻常赏赐,不过数月便遭贬谪。

而今竟擢升内阁首辅兼领吏部,反将李贵妃兄长李群英挤到次席。

这变故教我暗自心惊。

记得前世李群英拜相后与东厂提督程谨沆瀣一气,若非小舅舅西北立功,谢文端早成刀下亡魂。

丧仪过后,父皇独宠李贵妃如旧。

那女子日日亲熬汤羹,程谨总在旁帮腔。

&#;贵妃娘娘心系圣躬,恐陛下操劳国事废寝忘食。&#;

4

我望着程谨低眉顺目的模样,指尖掐进掌心。

这阉狗与李家勾结已久,母后之死焉知没有他推波助澜?

若能拔除程谨,无异于断李氏一党臂膀。

可父皇对其信任有加,非得雷霆手段不可。

前世谢文端莽撞行事反遭构陷,这教训犹在眼前。

&#;程公公费心了。&#;我望着案上汤盅轻笑,&#;母后若知父皇勤政,泉下亦当欣慰。&#;

程谨连道不敢。

&#;孝贤皇后素来仁德,必感念公主孝心。&#;

我执起汤匙搅动羹汤:&#;为人子女者,自当为父母分忧。&#;

父皇已多日不曾临朝,竟要以母后托梦为由修筑摘星台。

母后生前最厌奢靡,怎会留下这般荒唐遗愿?

可天家威严不容置喙,摘星台终是动工了。

&#;皇姐为何终日愁眉不展?&#;谢文端凑过来问道。

我望着这个草包弟弟,前世种种涌上心头。

沿海倭患频仍,国库早被赈灾与军费掏空,偏他只知享乐。

&#;咱们是天子血脉,何愁荣华?&#;他仍如前世般天真。

我冷笑不语,忆起他登基后那句狂言——

&#;孤是父皇独子,谁能奈我何?&#;

正是这般愚昧,害得大舅舅含冤而死,小舅舅马革裹尸,而我亦蒙冤惨死。

谢文端端坐龙椅,却将天下万民推入火海。

我合上眼,任由悔恨在血脉中奔涌。

此生若再扶这蠢材上位,便当真是万死难赎了。

5

退朝之后,我遣阿嘉去忠武门候着舅父。

本朝规矩,金枝玉叶须得嫁作人妇方能开府别居。

如今我仍困守深宫,檐下听命。

若照前世轨迹,我自当全力与李贵妃周旋,前朝诸事尽数托付舅父与谢文端处置,倒也省心。

可今生今世,我绝不愿再为他人作嫁衣裳。

唯有早日离宫,方能挣脱桎梏,放手施为。

「平安,你急召舅父所为何事?」

王家家主端坐太师椅中,如今官拜首辅,愈发喜怒不形于色,连眼角褶皱都似用尺子量过般端方。

「舅父,女儿欲请旨建府。」

舅父浓眉微蹙,张口便要驳斥。

「舅父且慢。」

我截断话头:「女儿自有计较。」

舅父为人方正有余,圆融不足。

莫说今世,便是前世,他亦极不喜我沾染政事。若非谢文端屡次捅出篓子需我善后,只怕连只言片语都不愿透露。

这也难怪我对许多机要始终雾里看花。

名义上我与谢文端同属王氏阵营,实则舅父从未将我视作真正盟友。

不过无妨。

世人各有各的活法,他如何看待不重要,我如何作为才要紧。

同他讲什么利害关系都是徒劳,纵使我言之凿凿,他也会因着男女之别断然拒绝。

故而在他开口前,我已提起裙裾端端正正跪下。

「求舅父救平安一命。」

舅父明显一怔,面皮顿时绷得更紧。

我仰起脸,泪光在眼眶中打转。

「自母后仙逝,女儿在宫中如履薄冰。

「若不得外宅安身,恐将性命难保。」

「你是圣上嫡出公主,谁敢害你?」

我苦涩勾唇:「母后亦是父皇结发之妻,当年何人敢害她?」

舅父脸色骤变。

原来如此。

前世父皇龙驭上宾那日,我在围场截杀李氏叛军,本欲生擒李群英押至母后陵前祭奠。

6

舅父举止却异常诡谲。

素来讲究君子之风的他,竟失了风度,亲自挥剑刺穿李群英胸膛。

彼时他满面悲怆:「原来芸娘竟是丧命你手!」

后来舅父解释,是骤闻母后死因悲痛难抑。

可我一直心存疑虑。

难不成舅父是围场截杀那日才知晓母后真实死因?

连谢文端都清楚母后遭人毒害,久居官场又执掌王氏的舅父怎会毫无察觉?

方才那句试探,果真戳中要害。

看来此刻舅父已知内情。

那他究竟藏着什么隐秘,要用这般拙劣手段灭口?

皇城宛如一潭死水,水面波光粼粼,水下暗潮汹涌。

我执帕拭泪,垂首掩去眼底精光。

舅父啊舅父,你究竟在守护什么秘密?

舅父离去后,我如法炮制,在父皇跟前哭诉思母之情。

帝王闻之动容,当即降旨为我修建公主府。

说是建府,不过是将现成宅院改头换面,摘了旧匾换上宁阳公主府的金漆招牌。

若我是皇子,自会惹人忌惮。

可我这看似无害的公主之身,倒让所有人卸下防备。

前世亦是如此。

即便我未出阁便开府别居,御史台也只嘀咕两句不合礼法,见首辅与天子力挺,便不再置喙。

反倒是李贵妃对此兴致盎然。

「殿下怎的突然要离宫居住?

「臣妾看着公主长大,当真舍不得呢。」

李贵妃在父皇跟前仍作温婉柔顺状。

我冷眼扫过她面容:「我出不出宫,与贵妃何干?往日里也不见贵妃多关怀,这些场面话不必说与我听。」

「平安!」

父皇沉声呵斥。

似是不满我对贵妃无礼。

「贵妃也该谨言慎行。」

李贵妃起身福礼:「是臣妾失言。」

我蹙眉嗤笑,满脸不耐之色。

回宫途中,阿嘉低声询问:

「殿下今日怎的对李贵妃如此冷淡?」

阿嘉自幼伴我左右,最知我脾性。

我未答话,垂眸沉思。

今日我出言不逊,父皇看似训诫,实则并无责怪之意。

相反,我隐约察觉,他乐见我将贵妃视作仇敌。

线索似乎近在咫尺,可细细推敲又难以串联。

只怪前世我所知太少,待得真正掌权时,诸多真相早已随故人长眠地底。

前朝后宫本就盘根错节,些许变动便能让事态偏离轨道。

重生未必事事皆知。

若凡事都依赖前世记忆,反倒会作茧自缚。

建府消息传到第三日,谢文端才得讯。

倒非他耳目不灵,实则这几日正值李茹妍生辰,太子殿下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心上人,无暇他顾。

「皇姐,你要离宫建府?

「这是为何?你留在宫中,方能牵制李贵妃,若你也搬出去,后宫岂非尽数落入她手?」

原来你也知晓李贵妃如今只手遮天。

那你又为何与她侄女暗通款曲?

我望着他,暗叹世道不公。

只因谢文端是父皇独子,便可不费吹灰之力得众人拥戴,即便他蠢笨如牛,薄情寡义。

为何我不能与他并立朝堂?

同为母后所出,谢文端能得王氏全族之力,必要时我竟要为他牺牲铺路。

前世我亦曾这般困惑。

彼时舅父斥我离经叛道。

「文端登基,你便是大邺长公主,与文端一母同胞,尊荣无上,这还不够么?

「天下女子若都似你这般,岂非纲常崩坏!」

当真尊荣无上?

谢文端亲政后首道旨意,便是赐我鸩酒,所谓尊荣,不过是他人残羹冷炙。

且不说我,母后生前贵为六宫之主,难道不够尊贵?她在世时尚能劝谏君王,参知政事,人人称颂贤德,可她死得如此蹊跷,不也草草了结?

我与母后,皆是依附乔木的藤萝,看似繁花似锦,实则不堪摧折。

财帛可与人共享,那权柄呢?

皇后也好,公主也罢,不过是权力棋局中的棋子。

天下如棋,落子无悔。

我当前要务,非是与李贵妃相争,亦非向谢文端复仇,而是要成为执棋之人。

望着谢文端略显焦躁的面容,我垂眸掩住眼底锋芒。

「文端,我在宫中行事多有掣肘。

「母后在时,我尚能借她旧部行事,如今树倒猢狲散,我手中竟无可用之人,留在宫中反受局限。」

谢文端闻言恍然。

「这倒也是,皇姐留在宫里确实无用。」

「不如皇姐择婿吧,如此我们还能多添助力!」谢文端眼睛一亮,自以为妙计。

我心中冷笑。

「文端,母后新丧,我如何能选驸马?

「不止是我,还有你。」

前世,谢文端亦曾闹着要立太子妃。

我为他选定忠勇侯府嫡长女陆芳然,他却百般不愿。

当时我只当是陆氏容色不入他眼,劝他娶妻当娶贤。

哪知他心中早有红颜知己。

可怜陆氏七窍玲珑心,终老深宫孤灯伴。

是我误她终身。

7

暮春三月,我离宫开府。

父皇恩泽深重,赐下三百精锐府兵,又择嘉州为我的封邑。朝堂诸公虽未明言,私下里却都在揣度圣意——这番隆恩看似予我,实则不过是借我之手为东宫添砖加瓦。

&#;平安,你此次开府之事处置得极妥当。&#;连舅父谢阁老都难得展颜,&#;嘉州乃鱼米之乡,有此膏腴之地,文端的储君之位便如磐石之固。&#;

我执起青玉盏浅啜香茗,唇角噙着恰到好处的笑意。此时后苑传来消息,李贵妃身怀有孕三月之事已如长了翅膀般传遍六宫。

紫禁城多年未闻婴啼,天颜大悦,各路人马暂且按兵不动,只待十月之期。若诞下皇子,这朝堂风云怕是要重新洗牌。

李贵妃盛宠不衰,李氏在北疆经营数代,其兄李群英入阁掌兵权。反观谢文端这个太子,不过是圣上为安抚朝堂立的活招牌,东宫僚属至今未配齐,连每日朝会都无缘参与。

我支着下颌望向庭院,新聘的琴师正在梧桐树下调弦。紫铜炉上煨着山泉水,氤氲水汽在雕花窗棂间流淌,却驱不散我眉间郁色。

&#;殿下,太子殿下来了。&#;侍女阿嘉轻声通报。

我抬眸示意,那抹月白色身影便抱琴退下。谢文端踩着满地桐花闯进来,玉冠都歪了三分。

&#;皇姐竟还有闲情逸致听曲?&#;他攥着袖口,目光扫过琴师背影时满是嫌恶,&#;这些民间伶人粗鄙不堪,皇姐若真喜欢音律,何不召教坊司乐师?&#;

&#;太子殿下万安。&#;琴师转身作揖,月白袍角翻飞如雪,&#;草民宋章,忝列葛夫子门墙,此番入京正是为秋闱备考。&#;

谢文端脸色骤变,方才的盛气凌人瞬间萎靡:&#;孤……孤不知你是葛夫子高足,方才失言了。&#;

8

我垂眸掩住眼底讥讽,这草包太子倒是知道怕。中鞍山葛夫子桃李满天下,若因他今日之言在文章里夹枪带棒,朝堂清流怕是要闹翻天。

&#;我已命阿嘉备下厚礼,稍后亲自送至葛夫子府上赔罪。&#;我执起银剪修剪兰草,看着谢文端如释重负地瘫坐在湘妃椅上。

&#;皇姐,李贵妃有孕之事你可听闻?&#;他猛然抓住我手腕,指尖冰凉,&#;若她诞下皇子,父皇定会废黜孤的太子之位!&#;

&#;放肆!&#;我摔了银剪,茶盏在青砖上迸裂,&#;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你同谁说过?&#;

谢文端吓得缩成一团:&#;只同皇姐说过……&#;

我掏出帕子细细擦拭指尖,声音冷如寒潭:&#;父皇是天下共主,岂会如寻常人家偏疼幼子?你贵为中宫嫡长,东宫印玺尚在,谁敢动摇你的位置?&#;

&#;可……可李家势大……&#;他语无伦次地比划着,额角沁出冷汗。

我望着庭院里飘落的桐花,忽然想起前世那碗要命的莲子羹。当时谢文端惊慌失措,买通宫人给李贵妃下药,结果人赃并获,若非我当机立断灭口,只怕东宫早易了主。

&#;殿下莫慌。&#;我执起冰镇酸梅汤递与他,&#;便是李贵妃真诞下皇子,也越不过你去。你且安心当你的太子,余下的……自有皇姐为你筹谋。&#;

谢文端含泪点头,清秀面容与母后如出一辙。我望着他踉跄而去的背影,忽然觉得喉间泛起腥甜——这蠢货竟真以为李贵妃会蠢到拿龙胎做筏子?

&#;阿嘉。&#;我指尖无意识摩挲着青瓷杯沿,&#;去请嘉州首富沈寻舟,就说本宫要与他谈谈盐引之事。&#;

梧桐叶影在窗纱上摇曳,我望着天边翻滚的积云,忽然低笑出声。这盘棋局,该落子了。

9

嘉州富庶,而沈寻舟更是其中翘楚。

自嘉州成为我的封地后,就有不少人特意来与我卖好。

但大多都是想借我的门路搭上谢文端,唯独沈寻舟不同。

他这人一贯聪明,能做出如此举动我也不觉意外。

我与沈寻舟,也是旧相识。

想到我跟他的旧事,我眸光微微停顿。

沈寻舟在各种意义上,都是我的人。

前世,他不仅替我办事,更同我有过一段情。

坊间人人皆知,沈寻舟是长公主的入幕之宾,裙下之臣。

沈寻舟生了一副好样貌,我极喜欢,他与我自荐枕席,我当然不会拒绝。

上一世,直到谢文端登基,他才找上我。

那时我是从龙之功手握实权的长公主,他向我卖好乃是人之常情。

却不知为何,今世,他竟提前出现。

可见这世上,从没有任何事会一成不变,照本宣科,只会成为旁人斗争时踏在脚下的石头。

……

沈寻舟应得很快。

他本就给我递了拜帖,阿嘉传讯后,第二日他便登门拜访。

绿树葱葱,浅草。

回廊处,沈寻舟一身白衣,眉眼带笑,一如往昔。

「草民沈寻舟,参见宁阳殿下。」

他抬头时,我神色恍惚片刻,本来已经有些模糊的记忆突然又翻涌出来。

似乎又回到我与他初见时。

他与我行礼,同我说,愿为殿下驱驰,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很多人都跟我说过,誓死追随殿下。

但唯独沈寻舟没有辜负这句话。

前世,他死在我之前。

人人都说,商人重利,不堪为谋。

可嘉州沈郎却为我挡了致命一箭。

「殿下?」

沈寻舟疑问出声,才把我从回忆中唤醒。

「沈郎,快快请起。」

沈寻舟一愣,白嫩面皮竟有些许红润。

我扶他的手微微停顿,都怪回忆太过伤怀,一时间我竟忘了沈寻舟是初次见我。

彼时花样繁多的沈公子,如今还是个不近女色的愣头青。

倒是也别有一番风味。

沈寻舟如今虽不如前世老辣,但到底不是什么毛头小子,不过一瞬就恢复如初。

「沈公子托人拜到我府上,可是想让我引荐太子?」

沈寻舟摇头。

「殿下多虑了。

「草民只想拜在公主门下,愿为殿下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言罢,他停顿片刻,似是有些懊恼。

「殿下,我们生意人讲究信用,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您大可多考察草民几次。

「这都不急。

「我此次前来,主要是有一桩买卖,想跟殿下商量——」

他微微抬头,一双含情目不避不躲,落在我脸上。

「您可知道,李家派人,在岭南一带秘密寻找年二十许、左臂有龙形胎记的男子。

「据说,李家找的,是当年夭折的大皇子——」

沈寻舟自然不是无的放矢。

他只说是怀疑,其实私底下已经查证属实。

我深思不语,沈寻舟也不急,静静坐在一旁喝茶。

父皇的第一个孩子,是个母不详的皇子。

母后说,那个孩子一出生就十分瘦弱,没过多久便夭折了。

这似乎成了一种诅咒,父皇前面的几个孩子接连夭折,直到母后有孕,生下我。

但即便如此,父皇也一直子嗣不丰"u。

我轻轻敲击桌面,心中暗暗思量。

眼前似乎有一团迷雾,影影绰绰,让人看不清事情背后的真相。

前世,李家并未提出大皇子一事。

但寻找一个失落民间的皇子并非一时之功,李群英不是傻子,不会做无用功。

他必定要先知道消息,再派人秘密寻找。

所以,李家是从何处得到大皇子尚在人世的消息,又是何时开始着手寻人的呢?

我脑中浮现出李贵妃的身影。

是在李贵妃有孕之前,还是之后?

应该是之前。

「沈公子既然把这件事说给本宫,那自然应当是有了定论。

「本宫只问一句,这个人,李家如今找到没有?」

沈寻舟目光笃定:「找到了。」

我微微愣怔。

若是找到了,为何不带回帝京。

不带回京,是因为李贵妃有孕,若是生下皇子,自然不需要大皇子分一杯羹。

等瓜熟蒂落,再作决定也不迟。

但,李贵妃这个孩子,是生不下来的。

而且我有十分把握,李贵妃心里清楚这一胎的底细。

眼前迷雾似乎露出一线天光——

李贵妃知道,李群英却不知道。

这是不是意味着,他们兄妹之间有龃龉?

虽不知症结所在,这对我来说却是极好的消息,原来李家亦不是铁板一块。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这世上的人,只要有私心,就可以利用。

「多谢沈郎解惑。」

「殿下言重了,能为殿下驱驰,沈某之幸也。」

沈寻舟点到即止,没有急着取信于我,开始与我谈笑,讲了讲嘉州风土人情。

我极欣赏沈寻舟这一点,生意人做事总是恰到好处,不愧是嘉州首富。

他从不贪功,也不说自己得到这个消息有多难,云淡风轻间似乎只是给我说了一个普普通通的事情。

世人总是瞧不起商人,前世谢文端提及沈寻舟时,也总嫌他满身铜臭。

但在我看来,沈寻舟才称得上一句君子坦荡荡。

沈寻舟走后,我派人去查李贵妃的脉案。

太医院中记录的自然一片祥和。

李贵妃有孕后,替她检查的一直是李家派系的宋太医,还有程谨替她遮掩。

但世上之事,只要做了,就不会没有痕迹,区别不过是用心与否。

「阿嘉,让恭太医找机会检查一下颐和宫的药渣。」

阿嘉应下后,稍显迟疑。

「殿下,您是疑心李贵妃这一胎有异?」

我垂眸,烛火下眸光微冷。

「我不是疑心。」

我自然知道,李贵妃大概还会如前世一般栽赃谢文端。

但如谢文端这种人,一心替他筹谋是没用的。

某种意义上来说,谢文端就像是一个空心人,他没有心肝,不会顾念任何情分。

全心全意帮他,只会在失去价值后被他一脚踢开。

只有他不得不依靠你时,他才会像狗一样,乖乖趴在你的脚下。

我固然恨他,却并不想让他早早死了赔罪。

母后也好,我也好,我们都没有独自执棋的机会。

这世道容不得离经叛道的女子,男人疆场厮杀,女人只能成为酣战之后的胜利品,我们没有姓名,也不被认同。

就算我再恶心谢文端,也不得不依靠他的名声做事。

但是没关系。

既然上天给我再来一次的机会,那就是天让我赢。

史书从来由胜利者书写。

只要我赢到最后,后人自会记得我的名字。

我没打算提醒谢文端,只是想提前留个证据,让人知道谢文端是个废物,但背后的宁阳公主,却是此道高手。

大舅舅不给我面子,但这世上如他一般死板固执的人毕竟不多,知道变通的人很多。

我幼时学刺绣,极不耐烦。

现在却觉得许多事都同绣花一样,手中线一针一针绣上去,只要心够细、手够稳,总能描出样子来。

如今亦是如此。

父皇又三日不曾上朝。

更是同朝臣置起气来。

他执意修建摘星台,可如今国库哪有闲钱。

大舅舅想让谢文端去劝谏几句。

谢文端却一个字都不敢说。

他在父皇面前一贯胆小,不要说劝谏,说话声音都比寻常小上三四分。

「阿姐。」

谢文端一脸愁容:「大舅舅怎会如此逼我?」

「父皇做主的事情,我还能置喙不成?」

我抬眼,笑意不达眼底。

「文端,你是太子。

「是这天底下最尊贵的人。

「大舅舅如何能逼你?」

谢文端眸色微动,迟疑道:「大舅舅若是因此对我失望——」

我勾了勾唇角:「这话从何说起?且不说大舅舅与你是骨肉亲,更何况你是君,他是臣,哪有他失望的道理?」

「你是父皇唯一的儿子,王家也不会再有一个女儿入宫,大舅舅无论如何都不会放弃你。」

谢文端狠狠点头。

「还是阿姐说得对!

「现在人人都只知道逼我,只有阿姐对我好。」

我亲自为他倒了杯茶。

「是啊,文端,你我一母同胞,你是我最亲的人。

「阿姐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

……

谢文端心满意足地离开,宋章才从屏风后出来。

他看了一眼谢文端离开的方向,眼底一抹笑意。

「太子殿下倒是,天真纯然。」

我笑了笑。

宋章倒也是个妙人。

「本宫这个弟弟,一向心思简单。」

「简单好,有殿下这样的姐姐,心思简单未尝不是好事。」

宋章重新坐回棋盘处,与我手谈残局。

「师弟这步棋,落得够险。」

「富贵险中求。」

我抬眸,看向宋章。

宋章不躲不避,看着我的眼睛:

「殿下,我就明年要下场了。」

「那就祝师弟,一举中第。」

李贵妃的肚子一日一日变大,谢文端也更加焦躁。

甚至还跟大舅舅生了龃龉,被人看到他从王府怒气冲冲地出来,抬脚踢了门口的石狮子。

他越是如此不着调,我越是安心。

算算日子,李贵妃那个孩子应当也快撑不住了。

忠勇侯嫡女陆芳然此刻正坐在我面前,给我说结论。

「李贵妃这药用得如此猛,臣女觉得,应当也就是这几日了。

「太医院脉案都有定数,宋太医为了保胎,挪了不少药,父亲都假作不知。

「这份药单已经记录好了。」

陆芳然递给我一份药单,我扫了两眼便放在一旁。

「你做事,我素来放心。」

陆芳然迟疑片刻。

问:「殿下,臣女有句话一直想问。」

「但说无妨。」

「臣女医术虽是外祖父亲传,但世人总不信任女医,您为何选我?」

我垂眸,轻轻勾唇。

「芳然,世人不信任的,又何止女医呢?

「你冰雪聪明,许多事应当不用本宫明说。」

她眼中带着丝果然如此的了然。

「殿下。」

「本宫希望,来日,你能名正言顺继承你外祖父太医院掌院一职。」

沉默片刻,陆芳然端端正正跟我行了个礼。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我站起身,走到窗边。

窗外碧空如洗,几只鸟儿落在海棠树上晒太阳,半阖着眼十分惬意。

「前路艰难险阻,芳然,但本宫觉得,你们这些女孩儿,不应当去做笼中鸟。

「你看这树上的鸟儿,想飞就飞,想休息就休息,多自由。

「笼子里的雀儿,虽衣食无忧,但不过是个玩物而已。」

陆芳然走到我身侧,素净的脸上带着一丝笑意:「臣女也觉得,能自由展翅再好不过。」

……

三日后,陆芳然说,李贵妃的胎绝对撑不过今日。

我一早便入宫,给小妹华阳公主庆生。

父亲如今只有三个孩子,最小的便是刘嫔诞下的华阳。

刘嫔难产而亡,华阳自幼养在母后宫里,与我情谊非常。

前世,华阳死在围场截杀那日。

大舅舅说,她是被李家余孽害死的,可那日李家人根本没有时间摸到华阳的帐篷。

大舅舅骗了我许多事。

后来,大舅舅被构陷谋反,逃亡途中畏罪自杀,这些事也都随着他的死永无查出真相一日。

只可怜我的妹妹,那样年轻,就死在这幽诡宫廷权势争斗中。

「皇T^u姐,你想什么呢?」

我抬手为华阳戴上一支钗。

「在想文端怎么还没来。」

「太子哥哥一贯如此,可能又迟到了吧。」

我没说话,看了看天色。

这个时辰,谢文端应当已经闯完祸了才对。

果然,片刻后,阿嘉白着脸进来。

华阳见了,便知不对,对着屋里宫女使了眼色,无关人等立即退出。

屋里没了人,阿嘉才开口道:

「李贵妃小产,宋太医查出是中午食用的桂花羹有落胎药。

「送桂花羹的宫人扛不住用刑,已经招了。」

她神色慌张:「是,是太子殿下指示。」

「陛下问罪,太子殿下已经在去颐和宫的路上了。」

华阳惊诧之下打翻了茶杯。

抬头看我时,却突然愣怔。

「皇姐?」

我神色淡淡,轻声吩咐阿嘉:「你先通知大舅舅,谢文端慌乱中恐怕想不起,大舅舅总不能事后才知道,也好早作安排。」

阿嘉应声出门。

华阳沉默许久,方才问出声:

「皇姐,你早就知道么?」

她一贯聪明,闻一知十,察言观色细致入微。

「华阳,我早知李贵妃这一胎不稳,你且安心,出不了~u^2什么事情。」

华阳沉默不语。

窗外暖风吹进来,我耳边只有清脆的铃铛声,这铃铛还是谢文端亲手替华阳挂上的。

片刻后,华阳起身,走到窗边解下了铃铛。

「皇姐,铃铛旧了,我虽心有不舍,却也不得不扔下。」

我没有看她,垂眸笑了笑。

我的妹妹这样聪明,世间男子多有不及,她不应该死在荒山,她应该留名千古。

我在谢文端入宫必经之路上,等着他过来。

父皇派去找他的正是程谨,远远见到我便淡漠行礼。

「宁阳殿下,陛下有急事宣召太子。」

我看了一眼,谢文端身后跟着的都是东厂的人,我心下暗暗摇头,谢文端一个太子,竟然就这样被程谨押送进宫。

「原来是陛下宣召,看程公公这个架势,我还以为父皇要你押送太子呢。」

见我赶来,谢文端脸色轻松几分。

「皇姐,这些个阉党对我不敬,等我见了父皇,定要告上一状!」

我没应他,只对着程谨道:「程公公,此件事我已知晓,贵妃滑胎,父皇伤心之余,难免说话重了些许。」

「但太子与父皇是亲父子,等父皇消了气,自然不会再计较。」

程谨笑了笑:「奴才也是听皇爷的旨意,皇爷说怎么办,奴才就怎么做。」

程谨说什么不重要,我这话也不是说给他听。

这宫里,主子们要争权力,奴才们也要奔前程。程谨受父皇信重恩宠,自然不用跟谢文端示好,但东厂的其他人却不一样。

更何况,李贵妃失子,谢文端的太子之位便不会有失。

……

颐和宫一片愁云惨淡,我进屋时,父皇沉着脸坐在正厅,内间隐隐有悲泣声传来。

「孽障,还不跪下。」

谢文端如筛糠般跪下,哭着解释:「父皇,真的不是儿臣做的啊!」

我拧眉,也跟着跪下。

「你来做什么?

「你母亲生前娇养小儿,朕只以为他年纪小不懂事,但内里是好的,怎知他竟然如此狼子野心,连未出生的孩子都下得了手!」

我心微微瑟缩一瞬,似有细针穿胸而过,不流血,却极痛。

母亲为人板正,教养极好,可怜她无辜枉死,死后也不得安宁,还要被怪罪管不好儿女。

「这事有蹊跷,父皇容禀——」

「陛下,贵妃娘娘醒了!」

李贵妃的大宫女核桃急匆匆出来,打断了我的话。

「贵妃身子虚弱,不能下床。闻听陛下怪罪太子,特意让奴才传话,贵妃说,此事不怪太子殿下,实是这孩子没福气。」

内间,李贵妃虚弱的声音传来,柔声唤着陛下。

父皇起身,脸色依旧十分难看。

谢文端跪在正厅,我起身跟着进了内间。

内间虽熏了香,却还有淡淡血腥气。

李贵妃脸色苍白,撑着身子坐起来,勉力行礼。

「你起来做什么,身子还没好。」

「陛下,您不要怪罪太子。」

「婉萍,你如此心善——」

李贵妃落下泪,美人落泪,神仙也要心生不忍。

「是臣妾的错。」

李贵妃靠在父皇身上,眼眸却柔柔落在我身上,含着一点清浅的笑意。

「臣妾这一胎,本就留不住。我每日都在菩萨面前祈祷,能有奇迹发生,让这孩子平安。若是这能为陛下生个一儿半女,我死也甘心。

「您不用怪罪太子,没有这一遭,臣妾的孩子也活不下来。」

言罢,核桃递上了脉案和药方。

「娘娘一直没有跟您说,怕您伤心,都是自己咽下眼泪喝保胎药。

「太医说,这孩子也不是全无机会留下。」

李贵妃瞥了一眼核桃:

「核桃,闭嘴。

「陛下,千错万错都是臣妾的错,与太子无关,宋太医也是听臣妾的安排,您要怪,就怪我吧。

「让我死了,去陪我那苦命的孩儿。」

「胡说些什么!」

父皇抱着李贵妃低声安慰。

我与李贵妃四目相对,她泪眼涟涟,眼中神色却似乎带着嘲弄。

我心下一片冰冷,只觉得似乎被毒蛇缠绕。

李贵妃如此一来,我准备的证据便都没了作用,此时强行拿出来也只会起到反作用。

但也不过片刻,我便调整好了心情,人跟人之间的争斗本就如此,慢一步天差地别。

我自以为是黄雀,拿到了李贵妃的把柄,却不知还有蝮蛇在浅草中伺机而动。

也无妨,李贵妃有后手,我却也不是毫无准备。

「父皇,女儿前些日子,曾跟太医院汪掌院的外孙女学习医术,恰好研究过不同药渣如何判断药效。

「月前便知道李贵妃这一胎可能不安稳。」

我停顿片刻,叹了口气:「母后生前曾说,女人家生孩子是过鬼门关。我虽是闺中女儿,却也知道贵妃十分不易,还与文端说过此事。」

「这孩子本就留不住,文端便是真有害他之心,听了这消息也应当止住才是,何必画蛇添足?」

父皇回头,眼神落在我脸上,神色不明。

「你倒是细心。」

我重重跪下:

「女儿此举并非为了文端,而是心疼父皇您啊。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您对文端拳拳爱护之心,若他当真那般狼子野心,您该是何等伤怀?文端自幼听您与母后的教导,向来心地善良一片至纯,又怎会做出此等恶事?

「所以我刚刚派人去查了给贵妃送莲子羹的宫人。

「那宫人畏罪,竟想服毒自杀,好在陆家小姐随行,当场配了解毒药吊命,留了一口气在。

「如今那宫人已经被严密保护起来,只等他醒了再问话。」

言罢,谢文端也在旁人提醒下饮泣,高声喊冤。

求饶卖乖之事,他比我精通得多,哭了几声后,父皇的脸色稍霁。

叹了口气:「罢了,等那宫人醒了再查吧,先让太子回东宫去吧。」

父皇这话,便是结案之语。

至于那宫人醒不醒,醒了如何说,已经不再重要。

人人都知道这件事有蹊跷,但宫里没头没尾的案子多了,不清不楚死了的人也一样多,很多事本就追查不出真相。

夜沉如水,星斗依稀。

谢文端生怕那宫人供出他,央求我斩草除根。

我慢条斯理地喝茶,等谢文端急得不行时才开口:

「文端,你做事怎么不跟皇姐商量?

「若不是我今日生出急智,你可就要被李贵妃陷害了。」

一向不喜女子干政的大舅舅此时也没有多言,遑论其他人。

「那宫人服毒时就死了,哪有什么解毒药。不过是一笔烂账,父皇无意追究,给你个台阶罢了。」

我垂下眼,安慰谢文端。

但这房里除了谢文端懵懵懂懂,其实旁人都已知晓,我不过是在跟李贵妃玩空城计。

她不敢赌这宫人的死活,死无对证还好,若还活着,那这世上就没有撬不开的嘴。

她能用财帛权势动人心,我自然也可以。

「今日事多亏宁阳殿下周旋。」

大舅舅沉默许久:「宁阳素来聪慧,文端若是同你一般,你母亲泉下也能闭眼了。」

……

回府后,陆芳然坐在廊下对着烛火摆弄药材。

「殿下,先皇后那时的脉案和记录,都被陛下下旨销毁了,但我外祖父习惯自己留一本药方记录。

「我看了先皇后用的药,是治内里亏空、益气补血的方子。

「可这事说来奇怪,以这方子里的药来看,那时娘娘身体应当十分康健,就算是中毒也不至于立即药石无用,娘娘当时中的毒并非烈性毒药。」

我沉默坐在石凳上,阵阵药香飘来。

此前,我一直觉得是李贵妃害死母亲,父皇包庇他。

但时间久了,却觉得其中很有不合理之处。

李贵妃在宫中一直恩宠不断,我母后也并非不容人的皇后,她死了对李贵妃并无好处。

更何况,母后并非庸碌之辈,多年皇后,她难道一点防备之心都没有么?怎会如此轻易就被人下毒害死。

而陆芳然的话,更验证了我的猜测,母亲那时身体康健,她并非中毒而死。

那她到底因谁而死呢?

我脑中影影绰绰浮现出两张熟悉的面孔。

「芳然,此事不急于一时,多谢你为我查证。」

「殿下言重了。」

这世上聪明人很多,能在皇城中混出名堂的,都有自己得到消息的渠道。

李贵妃滑胎一事,看似平静,实则风波四起。

大舅舅不给我面子,但不是人人都像大舅舅一样。

很快,便有不少人同我卖好。

我也来者不拒,借由谢文端的太子名义,办了几场诗会。想搭上我这条线的人,自然会安排家中合适的小辈参与。

谢文端知晓后,更是全力支持。

毕竟我是个女人,难道还会跟他夺权不成?

他很不耐烦同人打交道,自恃太子身份,并不愿意结交朝臣。在他看来,朝臣自己凑到他身边给他递好。

我倒是不知道该说他蠢还是天真,谢文端得到的一切都太轻松,他一路走来花团锦簇,什么东西都是被人嚼好了喂给他,所以他至今什么没有想明白自己的太子之位到底因何而来。

朝臣哪有好相与之辈,尤其是内阁大学士,每一个都成了精一样。

他们可不是什么忠君爱国之人,人走到权力中心,就会异化成争权逐利的机器。

为君者若是不够聪慧,只会被朝臣欺骗,一步步走向失权境地。

天子能做的事有时很多,有时却也很少。

但我喜欢这种争来斗去的快感,它让我觉得我真真正正地活着,赢也好输也罢,一切都是我自己夺来的!

半月后,沈寻舟让人递回消息。

李家的人已经带着大皇子进京,如今人到了城外的小塘村。

回京好。

大皇子回京,若真被父皇认下,谢文端更如惊弓之鸟,到时他只会更加依靠于我。

四月初九,父皇万寿。

李贵妃以祝寿名义,让父皇与大皇子父子相认。

李家既然敢让大皇子进京,自然把所有事情和证据都准备充分。父皇当场老泪纵横,父子相认,又为流落民间的大皇子取了名字叫谢文哲,还当众赐婚他与李茹妍。

看来李茹妍和谢文端还是没什么夫妻缘分,今生没有我阻拦,还是走不到一起。

大皇子回京一事,如沸水入油锅,一下子激起热议。

更有不少人开始猜测,谢文端的太子之位还稳不稳。

连谢文端自己,也开始坐不住。

「皇姐,父皇竟然让那个野种同我一样上朝听政。

「难道父皇真想要传位给他?!」

我淡淡看一眼谢文端,他这几日急得不行,嘴上生出燎泡,看着十分憔悴。

「文端,你何必自乱阵脚。

「你是太子,又是中宫嫡出,谢文哲如何能左右你的位置?就算他有李家支持,你背后不也站着大舅舅和王家么?」

我亲自给他倒茶:「再说了,不是有皇姐护着你么?」

言罢,我也轻轻皱眉,叹了口气:「要是皇姐能做更多事就好了,也让你好过一些。」

「要不,皇姐帮你处理一些政务?」

自谢文哲回京后,父皇也开始放手让谢文端帮着处理政务,上朝听政。

刚开始,谢文端还兴奋了几日,直到他被底下人哄着做了几件蠢事,才察觉出不对。

能力不足时,被拉到不应该站的位置,是一种微妙的惩罚。

李群英抓了他的错处,很快把大皇子也推了上来。

但对于民间长大的大皇子来说,处理政务无异于琢磨天书。

他二人半斤八两,倒是一时之间难分伯仲。

谢文端沉思许久,也觉得我这个提议不错。

他手上不是没有可用之人,但谢文端猜忌之心甚重,尤其被手下人坑过后,更加不放心外人帮忙。

大舅舅倒是精于此道,可谢文端并不敢尽信他。

算来算去,只有我这个一母同胞的姐姐没有威胁。

不过三日,谢文端就按捺不住,开始着人给我送折子。

大舅舅对此十分不满,却也没有多说什么。

他如今同谢文端情分不比当年,又有谢文哲回宫之事,大舅舅也不敢再让谢文端屡屡翻车。毕竟谢文哲处理不好还能说是流落民间多年,一朝回朝不适应,谢文端就没什么说得出的借口了。

有谢文端放权,我摸清了情况后,很快就不着痕迹地调动了几个人进紧缺位置。

明面上看着,这些人都是太子一党,但实际上都属于宁阳公主府。

他们现在看着其貌不扬,等日后自然会发挥作用。

所谓积水成渊,蛟龙生焉。

朝堂之事同棋盘一样,如今,我也有了执棋的资格。

人人都在猜,父皇如今到底在想什么。

但我冷眼看着,父皇似乎并没有异储心思,或者说,他如今想的事情,跟储位毫无关系。

长江水患民乱四起,沿海地区倭寇横行,这些事桩桩件件都比储位急。

更急的是,朝廷没有钱了。

父皇满心欢喜修了摘星台,也只建了一半,便再拿不出钱。

常言道,一文钱难倒英雄汉。

一文钱难倒的,可不只英雄,还有这些庙台之上高坐的人。

父皇初时让程谨收了几次账,但户部本就是一笔烂账,查也查不干净,何况每年大笔银子都是花在了宗室上。闲散皇亲都不出钱,还指望着谁出呢?

拿不回钱,父皇大怒,发了好一通火。

最后还是各家党派都送出来几个替罪羊,做做样子收了几笔钱上来,才算敷衍过去。

但这几个人抄家流放收上来的钱,对于紧缺的国库来说还是杯水车薪。

千言万语一句话,没钱。

父皇发了几次火,直到太子主动提出,要去江南巡盐。

私下里,我让他同父皇说,巡盐御史去了几次,南下各省官员都在哭穷,钱全被这些中饱私囊的贪官扣下,国库空虚,民不聊生。太子前去,既能体现皇帝收税的决心,又能威慑到这些胆大包天的官员。

「父皇,儿臣南下巡盐,还能同江南富商再收一道钱。

「这些个商贾平日里肚满肠肥,如今国家有难,怎么能置身事外?」

父皇十分满意,当即准了谢文端南下巡盐。

而另一边,谢文哲也自告奋勇,要同工部尚书江槐一道治水,救万民于水火。

谢文端南下那日,我与他同一辆车架出京。

我没有大张旗鼓宣传,也没有加以掩饰。

倒是有几个不长眼的御史上书,说我此举有违天和,不守妇道。

还没翻出什么风浪,就被父皇骂了一顿,撵出宫。

如今父皇为了钱焦头烂额,别说是我,就是李贵妃有办法弄到钱,要出宫去拿,父皇也会大开方便之门。

谢文端有几斤几两重,别人不清楚,父皇却是清楚的。他那个脑子哪里想得到巡盐,遑论跟各路官员斗智斗勇。

到底前去巡盐的是谁,父皇心知肚明。

不管是大舅舅还是谢文端,能分给我的权力都太少,我只能作为背后人,用曲折手段达成目的。

有了皇帝背书,我就可以光明正大插手朝堂之事。

当然,这还只是一纸虚言。

只有真正拿到钱,我才有博弈的底气。

临行前,父皇传唤我,语焉不详地指示了几句,又同我话起家常。

「你弟弟总是让我忧心,我梦到芸娘找我哭,想必也是忧心你弟弟。

「若文端能有你半分懂事,我也能少操心些,芸娘泉下也能安心了。」

我笑了笑:

「文端还小呢。

「女儿幼时不也这样,我还记得那时父皇您要上朝,我偏要让您带我骑大马。

「您也不生女儿的气,笑呵呵罢朝,带我玩了一整日。惹得母后气狠了,罚我三日不许出门,在房中听嬷嬷教导。」

提起以前事,父皇的脸色也轻缓许多。

「是啊,你那时真是天不怕地不怕,比文端淘气许多。

「一晃竟也长成大姑娘了,尘世白驹过隙,人情苍狗浮云。」

我起身,走到父皇身后,为他捏了捏肩膀:

「不须计较谩劳神,且凭随缘任连。

「父皇,文端只是少些历练,他迟早会懂事的。

「我如今瞧着,文端也长大了不少。」

父皇轻笑一声:

「若真如你所说,倒是好了。

「希望这次南下,文端能学些东西,为君者不可只知享乐,心中要有黎民百姓才好。

「朕这把椅子,着实难坐,就算是当了皇帝,也不能事事随心。」

我柔声安慰他,眼神却落在父皇面前的传国玉玺上。

皇帝也不自由么?

我心下微哂。

若是当皇帝不好,怎么千百年来无数人争得头破血流,宁愿兄弟阋墙,父子猜忌也要争夺这把椅子。

我站在树下,放飞一只信鸽。

旷野连绵,绿树成荫。

身后,谢文端问我:「皇姐,你在跟谁联络?」

我抿唇笑笑:「给大舅舅报平安。」

谢文端怒了努嘴:「我出城前也没见大舅舅来送。」

「大舅舅如今任首辅,劳累得很,你就不要挑剔这些了。」

「也就是皇姐你为人厚道,我看大舅舅如今恨不得谢文哲才是他亲外甥,每日上朝还夸他勤勉。」

我淡淡摇头,没有多言。

「大舅舅就是这个性子,若是小舅舅在家,兴许就能带着你一块疯玩了。」

谢文端露出几分可惜神情。

「也不知道小舅舅如今在哪里,何必意气之争离家出走呢。小舅舅要是没走,现在肯定前程似锦。」

小舅舅离京多年,杳无音信,因着当年跟大舅舅生了龃龉,从此再不肯回家。

大舅舅总觉得小舅舅迟早要回王家认错,索性没再寻找。

然而一晃儿六年,小舅舅都没有回头。甚至有人猜,小舅舅自幼养尊处优,兴许早就死在外头了。

可惜大家都小瞧了小舅舅,他虽是金玉锦绣里长大的少爷,却也跟着大外祖父成国公学过拳脚功夫;离家后,小舅舅隐姓埋名去西北投军,靠自己挣了功勋。

程谨的干儿子刘寿任神机营提督,围场截杀那日,刘寿调令神机营支援,还是小舅舅一刀砍了刘寿,带人劝下了蠢蠢欲动的三大营。

小舅舅为人豪迈讲义气,与王家克己复礼的家风格格不入。

但我却极喜欢他。

前世,他最后一次出征时,同我说。

「平安,我看谢文端不是个好东西,你多加小心吧。

「若是他真忘恩负义,小舅舅带兵支持你,你当皇帝比他像样多了。」

可惜,他再也没回来。

军中有叛党通倭寇,小舅舅为了保护城中子民,誓死不退,弹尽粮绝,于城墙上战死。

父皇说,谢文端行事天真,没有成算。

其实我与小舅舅才是真天真。

沿海一带倭乱不断,当真是倭寇武器精良、战术超群么?

不过是抗倭一日不止,军费一日不断罢了。

至于百姓日日被倭寇骚扰欺辱,这些苦又哪里比得上大人们拿不到军费中饱私囊的苦呢?

小舅舅死后,我下令彻查,却被谢文端阻挠。

他说水至清则无鱼,小舅舅一死,朝廷可用之人不多,沿海一带倭寇肆虐,百姓岂不是更苦。

放他娘的屁!

我顶着压力,硬是查出通倭之人。

事情闹得很大,还牵出了谢文端近身伺候多年,时任东厂督公的魏三宝。

谢文端有意包庇,但到底拧不过我,最后亲自下旨斩了魏三宝。

他也因此恨我颇深。

可怜小舅舅为了谢文端肝脑涂地,甚至还不比一个阉人来得重要。

想到旧事,我脸色冷淡几分。

再看谢文端时,更生出厌恶之感。

「文端说得是,我也盼望小舅舅早日回来。」

我揉了揉头,假装不舒服。

「我身子有些不舒服,回车里休息一会儿。你也别停留太久,太阳下山前得赶到下一个城镇,走夜路太危险。」

我虽提前嘱咐,谢文端还是耽搁了脚程。

眼看夜深,只好在郊外破庙休息一晚再上路。

「这一路舟车劳顿,殿下都消瘦了。」

阿嘉心疼地替我擦干头发:「我们殿下何时受过这种苦。」

「哪里就算是吃苦了呢?」

我正欲跟阿嘉继续聊天,却听外面一阵脚步声传来。

冷光乍裂,一支长箭破空而来。

「殿下!」

阿嘉慌忙推开我,自己躲闪不及,箭刃擦破脸颊,带出一道血痕。

我连忙拽住阿嘉,跟她一起躲在佛像后面。

打斗声四起,阿嘉沉着脸,从腰上抽出软剑护着我。

来人训练有素,虽高声说为财,但却对地上散落的金银财帛毫不动心,反倒是一心想杀人。

「你们是什么人?

「若是为财,便拿了钱走,我也不与你们为难。」

领头之人冷笑一声:「有人买你的命!」

我和谢文端的护卫也都是好手,但毕竟人少,打斗之中又有人受伤,左支右绌,眼看也撑不了太久。

「皇姐,是不是谢文哲要杀了我!」

谢文端披散着头发,满脸惊慌。

护卫守在四周,不让贼人进庙。

眼看着强攻不成,贼人又在外点起火,想把我们活活烧死在庙中。

就在此时,外面脚步声又多起来,纷乱中似乎打斗声更加激烈。

谢文端慌得厉害,想让魏三宝带着他冲出去。

我在一旁鼓动道:

「后面有个破洞,贼人应该摸不过来,三宝你带着文端先从后面走。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文端你身份尊贵,千万不能出事。

「有我留在这,贼人一时半会也发现不了。」

谢文端闻言,立即催促魏三宝从洞里出去。

魏三宝也赶忙往我指的方向挪动,他虚胖的身体从洞里探出,不过须臾,就惨叫起来,一身肥肉乱颤,却卡在洞口动弹不得。

谢文端吓了个半死,惊慌问道:「魏三宝?!」

魏三宝只是惨叫,声音凄厉不似人声。

片刻后,他挣扎动作停住,两腿一蹬,再没了声音。

死得倒是够快。

眼见着魏三宝死得凄惨,谢文端吓得呆坐在地上,口中念叨:「我是太子,谁敢伤我!」

「宁阳殿下,可有受伤?」

外面熟悉的声音传来。

我抬头,却见一片混乱中,沈寻舟身骑白马,一人一剑,搏杀中焦急望向庙内。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饶是一片兵荒马乱,我也忍不住暗赞一声好风姿。

「无事!」

「殿下小心,火未烧起来,你和太子躲好别出来,千万不要动。」

嘱咐几句后,沈寻舟带着人支援进去。

沈寻舟带了不少人,形势立即逆转,贼人节节败退。

谢文端一脸劫后余生,眼中带着惊喜:「皇姐,可是援兵来了?」

「是沈寻舟。」

「好好好,此番事了,孤一定给父皇说,好好赏赐他!」

我垂眸,掩去眼中痕迹。

「是要好好赏赐沈郎才是。」

片刻后,又见一拨人从远处冲过来。

为首是个青衫公子,挑飞几个贼人后,执剑进了破庙。

「臣李沐雪救驾来迟。」

「请起!」

隔着残余火光,我和来人遥遥相望。

此去经年,故人相逢。

李家嫡长公子,李群英的长子,李贵妃的外甥李沐雪。

休整过后,沈寻舟留了几个活口交给我的人,把自己那辆富贵异常的马车让给我。

前面李沐雪开道,带着我们入城。

天光熹微,接着不甚明亮的天色,我掀开车帘,看了看李沐雪的背影。

四年前,他外放出京。

白驹过隙,岁月如沙,再见面竟已隔着生死。

我幼时身体不好,母亲怕我在宫里养不大,听了柱国寺方丈建议,把我送到了中鞍山别院修行。

恰好那时李沐雪随葛夫子读书,也在中鞍山。

我闲着无聊,便让母后给葛夫子写了信,央求葛夫子带我一同读书。

说是读书,不过是找个事情解解闷。

但葛夫子收了我这个女弟子,对我一视同仁,时常考校我学问。

还是李沐雪这个大师兄每次帮我放水,我才勉强过关。

他不知我是宁阳公主,我亦不知他是李家长子。

正是青春慕少艾的年纪,我同他很有几分真心。

我满心欢喜,想让他做我的驸马。

他亦许诺,问过父母后便来同我提亲。

可我与他再见面,是母后千秋。

我还未来得及跟他说话,就被母亲冷淡介绍:「这是李贵妃的外甥,也曾跟着葛夫子读过书。」

「宁阳,你可认识?」

李沐雪跟我一起默契摇头,只当作从未相识。

自那以后,我再未同他说过话。

从此音尘各悄然,春山如黛草如烟。

我的驸马可以是任何人,唯独不会是李家人。

李沐雪的妻子也可以出自任意一家,哪怕身份不够贵重,以他的性情也绝不会生出二心。

但偏偏,宁阳公主不行。

前世,父皇驾崩,李家倒台,李群英造反伏诛。

我在天牢,见了李沐雪最后一面。

他一身镣铐,与我相对无言。

成王败寇,李沐雪只说了一句:

「殿下,保重。」

我扔给他一瓶毒药,没有说话便离开。

前世,他在我走后服毒自尽。

不想今生变化多,我跟他竟还有见面之时。

我让阿嘉同李沐雪道谢,自己则坐在车架里没有出来。

李沐雪朗声道:「职责所在。闻听殿下途经此地,我特意带人来接,本以为天黑之前能遇上的,没承想路上耽搁了时间。」

「连累两位殿下受惊。」

谢文端道:「这如何怪得到你!」

李沐雪回望一眼我的马车,我放下车帘,没有说话。

他也没有上前。

马车外,沈寻舟骑马赶上。

「殿下与这位李大人是旧识?」

我勾了勾唇角:「算是旧识,昔年我曾在葛夫子处读书,算起来应该叫李沐雪一声师兄。」

「原来如此。」

我抬眸看了眼沈寻舟,怅惘的心情消散几分,轻轻笑道:

「不过是旧事罢了,不必挂怀。」

沈寻舟眼神微动,错开话题道:「今日十分凶险,还好殿下聪慧早作安排。」

我心下冷笑:「不是我聪慧,是这帮人做地头蛇惯了,不喜遮掩,截杀太子都做得出。」

仓皇中进了城,休整片刻后,我才开始清点伤亡。

好在沈寻舟来得及时,伤亡不重,但有不少人挂彩,伤重些的便留在城中养伤。

「有劳李大人照看。」

「殿下言重了,李某分内之事。」

谢文端十分伤心,魏三宝在他身边多年,却死得如此凄惨,面庞被人削去。杀他之人刀法极好,活生生把他的脸片下来,肉片薄厚粗细一般大小。

若不是魏三宝咬着舌头,死前还能再折腾些时间。

谢文端眼圈通红,比母后去世时还要伤心。

「我要给三宝家人封赏,给他选个好墓地。」"u

我默不作声,心中冷笑不已。

魏三宝想挣个死后的好名声,绝无可能!

想到前世他害死小舅舅种种行径,我还嫌他死得太轻松,不能告慰小舅舅英灵。

「阿嘉,把信给太子殿下瞧瞧。」

阿嘉上前,递给谢文端一沓信纸。

上面笔记落款都属于魏三宝,谢文端纵着他,他大胆惯了,丝毫没作遮掩。

「文端,你我有这一遭事,可都是魏三宝一路引来的。

「为了三百两银子,他就敢把你的行踪卖出去,还听人家的差遣,故意引导你留宿破庙。

「若不是沈寻舟路过驰援及时,你我怕是都得交代在破庙。」

谢文端愣住,难以置信地看着手里的信纸。

「我对他如此好,他为什么要出卖我?」

我叹口气,拍了拍谢文端的肩膀。

「这些个阉人能有几分真心,你对他再好又如何呢?

「这世上除了我,还有何人真心实意帮你?」

……

安慰一番谢文端,我才跟阿嘉到李沐雪安排的住处休息。

阿嘉露出一点笑意。

「那魏三宝真是自寻死路!」

我勾了勾唇角。

魏三宝跟人勾连一事,我刚出京时候就已经知晓,却一直按下未表。

与其处理了魏三宝打草惊蛇,不如挑准时机一招制胜。

更何况,我在心里给魏三宝安排了一个极好的死法,只等着他往死路上走。

那时我便找机会,联络上了小舅舅。

至于沈寻舟,那是我早安排好的来救我的,连他带的人都是小舅舅送去的。

烛火下,我提笔写了封信,给小舅舅报平安。

想了想,又在末尾写上一句:魏三宝已死。

小舅舅大概永远不会知道,我写上这句话时是何种心情。

……

窗外传来轻轻敲击声。

我抬头,见外间的阿嘉睡得香甜。

便轻手轻脚起床,打开窗户。

满天星辰,月色明朗,窗外连绵荷塘,听取蛙声一片。

「可扰了殿下休息?」

沈寻舟手里提着一笼糕点,用油纸包着。

「今日匆忙之中,我看殿下没怎么吃东西,带了点糕点。」

「有劳你费心。」

沈寻舟上前,把糕点从窗口递给我,油纸还带着一点余温。

「今日劳烦沈公子。」

「殿下,不要同我说这样客气的话。」

沈寻舟说完,脸色微红,好在夜色中也看不太清晰。

「我就不打搅殿下休息了。」

他似是急着离开,走路都比平日里快上三分。

我看着手中的糕点,忍不住笑了笑,再抬头想关上窗户时,恰与树后缓步走出来的李沐雪四目相对。

故人相见无言。

李沐雪手里也拎着一包油纸包着的糕点,还拿了一壶酒。

不用说,我也知晓,是李沐雪亲手酿的桂花酒,我在中鞍山读书时十分喜欢。

我扶着窗棂,神色淡淡。

「更深露重,李大人早些休息。」

李沐雪笑了笑,眸色温柔,声音和缓:「宁阳殿下也早些安寝。」

抬手欲关窗,却听李沐雪又道:「殿下,那糕点不易克化,夜间少食。」

我关上窗,手中糕点也没了兴致,放在一旁茶案上。

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

……

第二日,我找上沈寻舟,让他安排人将此事宣扬出去。

不拘于事实,怎么阴私奇诡怎么讲。毕竟一板一眼的事实少有人听,世人都喜欢听官场隐私皇家倾轧,这故事越是阴谋论,就传得越广。

一时间民间沸沸扬扬,田间炕头都在聊太子遇刺一事。

有人讲是江南盐商怕太子查税,想对太子动手一了百了,也有人说是谢文哲下的手,意图谋取太子之位。而太子如何逃出生天,就传得更玄妙了。

人人都在猜到底谁才是始作俑者。

父皇震怒之下,连下了几道旨意追责,牵连人等甚多,不少被问罪下狱。

待我和谢文端到江南时,江南各路官员都已经脱了层皮,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

巡盐是个好差事。

同江南富商收税就更是个好事。

但好事变坏事,也常发生,只看中间人如何操作。

谢文端一开始倒是很想做出点东西,只可惜半月过去,竟然只收了三万两银子上来。

「这些个贪官污吏,只知中饱私囊,等我登基那日定要把他们抄家灭族!」

我让阿嘉给他倒了杯茶水,耐心看他带回来的账本。

账本自然是假的。

但沈寻舟是个中好手,我让他带着人日夜不休地对账,总算是查出了点名堂。

「殿下请看,这是近三年两淮盐场的出盐记录。」

沈寻舟将一叠账册推至灯下,烛火在宣纸上投下晃动的阴影:「明面上每年短缺三十万引,实际私盐贩运量是这个数的三倍。」

我指尖划过密密麻麻的数字,淮南道的春盐泛着青白光泽在烛下闪烁:「盐课提举司倒是会做买卖,官盐入库时掺三成泥沙,转头就把筛出来的精盐装船运往高丽。」

我将一碗掺了沙的盐放到案上,盐粒碾碎在掌心,细白的粉末簌簌而落。

「太祖爷当年巡盐,每年能收一千三百万两白银,到如今竟连三百万都收不上来。

「盐税一部分进了各路官员口袋,一部分拨给南直隶充作公用,还有一部分直接当作私盐贩售出海,能收得上钱来才怪。

「这两淮盐运使胃口大得很,如此光明正大地贩售私盐,到底是谁在为他兜底?」

谢文端咂舌道:「他们怎敢如此!」

「他们有何不敢呢?」

我来之前便知晓江南盐税是个烂摊子,巡盐御史拿不回钱,还要带着各路官员哭穷的折子回来。若说这些个巡盐御史都搞不清楚状态,那未免有些可笑。不过是党同伐异,能者同流合污者赚得盆满钵满,不能者则死在荒野破庙。

父皇难道不知这些事么?

只是江南士族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他不敢轻易处置罢了。

到此处半月,我一直让谢文端在前头周旋,自己则日日饮酒作乐,无心政事,大小官员一概不见,只带着一群女孩儿赏花看戏。

「皇姐,你每日赏花看戏的,难不成真是下江南享福来了?」

谢文端不满,今日忍不住抱怨几句。

他又在江南巡抚那里碰了壁,一肚子火气不知道往哪里撒。

我笑了笑,想起前世小舅舅死时,身上的刀伤极特殊。人人都说他死于倭寇之手,但我分明记得,那刀上只有神机营特制的苗刀才有。

盐税也好,倭寇也罢,一切都从贪上起。

这个王朝绵延太久,从上到下都一样腐朽。

枯木还有逢春之时么?

它应当在冬日被野火烧尽,化为灰烬,来年春天这里才能长出新绿。

「你当我每日闲得很么?」

我瞥了一眼谢文端:「你倒是忙着,查出什么有用的消息了么?」

谢文端一噎,愤愤转头。

我摇摇头,指尖碾过细碎的盐粒:「放心吧,也就这几日,便能见分晓了。」

接下来几日,我依旧一副纨绔公主模样,每日不着四六,带着一群人到处闲逛。

「台上唱曲的姑娘不错,看赏。」

话音落下,便有人拿着托盘取了赏银。

「殿下喜欢这样的?」

身侧,一位衣着光鲜的贵妇撇了撇嘴。

「这位是许大人家里养的瘦马,叫红拂。

「看着柔柔弱弱,内里功夫好得很,哄得许大人都不去许夫人房中了。」

我恍若未闻,依旧带着欣赏看台上人唱曲。

身侧,阿嘉冷着脸,指使人把那位多嘴的贵妇拎了出去。

见这边闹起来,丝竹声停顿片刻,场上一片安静。

我拈起一颗葡萄塞进嘴里,勾唇道:「继续唱啊,扫兴的人已经打发了。」

言罢,我目光看了一圈,冷笑道:

「诸位最好不觉得本宫年纪小,就想要说些不知所谓的话来管教本宫。」

「谨遵公主教诲。」

是不是谨遵我不关心,横竖别出来碍眼就是。

「你们最好是这样想。」

……

在大家还在谈论江南巡抚的夫人被我扔出宴席后,大家的心思都落在了八卦上。

而我等的就是这个机会。

三日后,天光熹微,四野寂静,鸡不鸣犬未叫。

我带着人,趁夜色围了两淮盐运史许世贸的家宅,查抄账本一箱,贪墨赃银六百万两。

许世贸并非没有防备之心,只是他全心防备着谢文端,却忘了关注我,只以为我是来游山玩水的。

一片吵闹声中,我站在许府正厅,仰头看堂中摆着白玉孔雀,玉质纯净,雕工细致。我微微矮身,见底下名家落款,忍不住冷笑一声。

「许大人好生阔绰,我母后千秋收的白玉孔雀像都不如你家客厅这个品相好。」

许世贸被人反剪着手,五花大绑扔在院子里。

晨光乍起,许世贸脸色铁青,梗着头喊冤。

我将一本账本扔到他脸上,冷笑道:「你是否冤屈本宫不知道,但本宫知道,账本骗不了人。」

「来人,给我按着这本账去查,我倒要看看你们有多胆大包天。」

江南一带官员本来还打算好生糊弄谢文端,却没想到我竟手段如此迅速,招呼也不打就直接查抄了许家。

「你怎么知道许世贸的账本在家里?」

查账时,沈寻舟忍不住问我。

他苦熬了许久,眼中一片血丝,眼下一团乌青,估计我也好不到哪里去。

「我这些日子可没少跟许家人打交道,连许世贸新娶进家门的小妾我都叫来唱了两首曲子。」

沈寻舟失笑:「哦?那小妾可跟殿下交代事情了?」

我垂下眼,勾起唇角。

「倒是确实说了几句。

「我看她是个可造之才,已经让人安排着送进京里,听华阳差遣了。」

那小妾名叫红拂,原是扬州瘦马,下面人走动时送给许世贸作礼物,生得花容月貌,十分娇憨可爱。许世贸很是宠爱她,因她不识字,许多事也没防备她。

却没想到红拂是个有心计的,硬是记住了账面上的数字,寻了机会找上我。

我那时问她想要什么,她说什么都不想要,只想以后不再做水上浮萍随风荡。

「我家有六个孩子,爸妈养不起,挑模样齐整的卖出去。我们姐妹五个上了人牙子的车,从此天各一方,命如草芥。

「嬷嬷说,这是女人的命。

「但是我不想认命,凭什么我要被卖来卖去,伏低做小,弟弟却可以拿着我们卖身的钱好好长大。

「殿下,我什么都不求,我只想求您给我一条明路!」

红拂心细,记下了许世贸放账本的时间,我推算了时间,直接上门堵了个正着。

看着账本上密密麻麻的数字,我只觉得张张带血。

「真是胆大包天,他们竟敢在盐场旁划了一片地出来造私盐,还冒充土匪截道私盐,最后闹得官盐涨价,民众为了活着只能买他们的私盐。」

沈寻舟也为之咋舌。

「江南官场大半参与其中,这还不是终点,京中亦有人为他们保驾护航,官官相护,最后苦的只有百姓。」

我抽出一张信纸,手指点在上面:

「这可是程谨的私印。

「寻舟,为我备几匹快马,连夜将账本和密信送回京师。

「要快,等程谨反应过来就来不及了。」

「殿下您呢?」

「我?」

我轻笑一声,点了点窗外。

「我自然是留在江南,继续收税啊。」

自我查抄许府后,江南官场一片愁云惨淡,人人自危。

为求自保,大家交税的力度空前绝后,生怕慢一步就落得许世贸的下场。

如今人人都知道,真正下来巡盐的是宁阳公主。

太子虽不顶事,公主却手段干脆,糊弄不得。

而江南富商那边,生意人讲究有来有往,横冲直撞地要钱自然也能成,听着却不太好听。

我索性挨家挨户地待上些日子,以父皇名义许诺了一些双赢的买卖,又让谢文端亲自题字,给富商充充面子。

半个月后,我带着谢文端回京时,除却罚没赃款,另还筹集到义商募捐的善款七百万两。

而江南私盐一案,依旧没有定论。

回京后,父皇召见我。

「你是不是想问朕,为何私盐一案至今没有定罪?」

他站在荷花池边,背影有几分寥落。

「朕难道不知道他们贪赃枉法么?可私盐一案,牵扯甚大,不能轻易处置。

「有罪者拉出去砍了,他的位子和职务谁来顶?这里面还牵扯了宗室子弟,难道还能把你的叔叔伯伯拉出去砍了么?

「做皇帝也一样有难处,以前你母后总是不体谅朕,每每插手政务,都逼朕作选择。

「朕也没有法子。」

我一脸不忍,温声安慰父皇。

心下却一片冰冷。

真是可笑,皇帝当然也有难处,但父皇并非没有实权,相反,他一直把权力抓得很紧。程谨带领的东厂也好,下属锦衣卫也罢,都是父皇的眼耳。他从未想过分权,又怎会受底下的人胁迫。

巡盐一案固然牵扯甚多,漩涡中心叫得出名字的人也不过两三个,首当其冲便是程谨。

父皇只是不想处置程谨罢了。

如此可见,他和谢文端倒真是亲父子,信重阉人一事上尤其相似。

半月后,江南盐运一案落幕,许世贸首恶当诛,其他牵扯其中的大小官员都有不同处罚。

但对于程谨的处罚,父皇的态度颇为暧昧,只让他徒弟暂代东厂督公一职。程谨御下不严,罚俸三年,回家闭门思过。

以大舅舅为首的王家一党官员,自然极力上书,力求严惩程谨。

前世,谢文端也抓到过程谨的错处,最后到了父皇面前一样不了了之。

父皇十分宠信程谨,寻常过错并无用处。

要让程谨倒台,必要在此时乘胜追击,最重要的是,要让他失了圣心。

京都,翠云楼。

我等了许久,才见有人从暗门进来,头戴面纱,裹得比出麻风的病人还紧实。

「翠云楼的豌豆黄很好吃,你尝尝。」

来人掀开面纱,却没有品尝面前的糕点,而是放下一张手帕在我面前。

如果谢文端此时进来,定然大惊失色。

因为我面前坐着的,不是别人,正是昔日与他恩爱非常的李茹妍。

「我来只同你说一件事。」

我挑了挑眉:「什么事?」

李茹妍有些许紧张,咽了咽口水,道:

「我姑姑,跟程谨有私情。

「当年姑姑险些与人私奔,出城时被我爹找回,不久后就送到了宫里。

「我想了许久,觉得那人应该是程谨。」

我喝了口茶,茶味苦涩,不是什么好茶,却恰好解了糕点的甜腻。

「你如何觉得是程谨?

「程谨并非自幼入宫,但只凭这一点不足以说明什么。」

李茹妍笑了笑,眉眼间依稀与李贵妃有几分相似。

「你看这个手帕,是我从姑姑殿里拿的。

「上面绣了一只鸳鸯,同样的花色,程谨腰间也有一个帕子。」

我沉思片刻,摇了摇头:「绣工虽能证明关系,但程谨毕竟是阉人,只怕奈何不了他。」

李茹妍又道:

「你听我说完。

「我拿这个帕子,也只是想证明她跟程谨确实有一段情。

「但我还没天真到想靠两个手帕扳倒程谨,我今日来想跟你说的是另一件事。

「我怀疑,程谨在民间有妻子小孩。」

李茹妍这句话,当真让我生出几分兴趣。

「你确定?」

「确定!」

言罢,李茹妍舔了舔嘴唇。

「但我不知道他的孩子在何处。

「若是姑姑知道程谨有私生子,定会疯了一样对付他的。我姑姑这个人,其实很疯狂,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她一直以为程谨是为了她才入宫的,等她知道程谨骗了自己,一定会狠狠报复回去。」

我摆摆手:「无妨,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我去查便是。」

「那好,我回去了,以免我家人起疑。」

李茹妍戴上面纱,又从暗门离开。

我看着她离去的身影,心绪翻飞。

从大皇子回京那日,李茹妍便投到了我门下。

她从前只是天真,并非糊涂。

李家找回大皇子,为了跟谢文哲深度绑定,选择让她嫁过去。她那时跟谢文端感情正浓,父皇下旨赐婚,谢文端却没有丝毫争取之意。

甚至还私下找她,央求她嫁给谢文哲后,好好利用谢文哲妻子的身份,给自己传递消息。

李茹妍一颗火热的心立刻如坠冰窟般冰冷。

「李家的女儿生来就要为家族牺牲,姑姑如此,我亦如此。

「我们都要搭上自己一生,给家族求个前程。

「可我不愿如此,人人都想将我敲骨吸髓,我偏不要如他们意。」

某种意义上来说,红拂、李茹妍,还有我,并没有什么区别,我们都被拿来待价而沽,区别不过是价格不同。

前世,我痛恨李贵妃害死我母后,但母后当真死于李贵妃之手么?

这世上,从来没有不透风的墙。

只要是人,就有弱点,财帛权势美色,人活于世,不可能无欲无求。

阉人更甚。

程谨闭门思过期间,东厂一直由他的干儿子刘寿监管。

刘寿待程谨一向孝顺,任打任骂,事必躬亲,就算是程谨闭门在家,他也日日去门外探望后再去上朝。

但刘寿未必没有翻身上位之心,只是程谨深得帝心,他没有时机罢了。

「刘公公,我家主子并没打算让你,只是想让你指个明路。」

「程谨的私生子现在何处?」

「公公也是宫中老人了,轻重缓急应当能分清楚。我家主子无论拿这个孩子做什么,对你而言都百利无一害。

「更何况,公公就像这么一直给人当孙子,等程谨回来,再灰溜溜让位么?

「程谨为人如何,公公你应该比我更清楚,你接替过他的位置,等他回来后,如何还能信你?

「公公也有自己的家小,就算是不为了自己,也要为了亲人考虑。我听说你有个侄子想要给你养老,待你如同亲生父亲。

「你也不想到时牵累到他吧?

「这事做与不做,公公自行考虑便是。」

三日后,刘寿特意出宫,去了京郊一个偏僻村子,绕了一圈什么都没做,便回了家。

「这刘寿是什么意思?」

我执棋,黑子落入棋盘:「是指路的意思。」

「阿嘉,带人秘密探查刘寿去的那个村子,看看有什么可疑的妇人。」

也亏得程谨如今闭门思过,消息不灵通,不然东厂探子出手,我还真不好明察暗访。

如今倒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八月十五,中秋佳节。

程谨依旧革职在家,两党争端不断,父皇也没有定论。

但今天是个开心的日子,南下治水的谢文哲回京了。

「听闻宁阳巡盐颇有成效,我这做大哥的,替水患一带的百姓谢谢你。要不是妹妹你及时送来赈灾款,恐怕还有不少人要流离失所。」

谢文哲无视谢文端,端杯酒与我谈笑。

谢文端气得不轻,尤其谢文哲话里行间都是说他没本事,更是让他恨不得当场暴起,给谢文哲当胸一剑。

「不敢居功。」

我淡淡瞥了眼谢文哲,道了句失陪,起身离席。

长江水患一直不断,如今谢文哲一到没多久,便说水患已解,不知李家在其中放了多少利益作交换。

父皇十分欣慰,好生封赏了谢文哲一番,还当着众人的面,夸他像自己年轻之时。

这话倒是不假,父皇年轻时,也不怎么靠谱。

自谢文哲回京后,父皇封赏不断,还常常带着他一同批阅奏折,俨然一副接班人的模样。

谢文端又一次急得不行,这次,不论是我还是大舅舅,都劝说不住他。

他如惊弓之鸟,一心觉得父皇要废了他的太子之位,另立谢文哲。

每日不知跟他的幕僚筹谋些什么东西,我实在没办法,只好叫人密切关注,省着他做出什么不好挽回的蠢事。

若我没有记错,李贵妃又有身孕了。

我记得她前世就是中秋之后宣布有孕的,按照如今的情况,应该也不远了。

等她有孕的消息传出来,谢文端也就能消停些时日了。

果然,半月后,李贵妃再度有孕的消息传了出来。

一时间,大皇子和李家的关系格外尴尬起来。

大家都说,贵妃这一胎看着是男孩。

若真生了皇子,李贵妃便再无可能与谢文哲一条心。何况父皇如今身子康健,并无病痛,万一寿数还有些年岁,贵妃的儿子长成,亦有夺嫡能力。

谢文端消停了不少,哼哼道:「这认回来的野种就是不行,不比大舅舅和我血脉至亲。」

我勾唇笑笑,不多说话。

大舅舅和谢文端的情分,我还真不知剩下几分。

「殿下。」

陆芳然一身草药味,荆钗布衣,素白一张脸,干净无杂色。

「李贵妃这一胎,似有不对。」

「如何不对?」

我笑了笑:「难不成又留不住?」

陆芳然摇摇头:

「问题在陛下身上。

「我观陛下身体,年轻时便不易让女人受孕,如今这个年岁,更没可能了。

「李贵妃亦不是青春少女,如何还能怀上呢?

「除非——」

陆芳然止住口,没有继续说,但我淡淡接上:「除非这个孩子不是父皇的。」

似乎没想到我如此直白,陆芳然愣了一瞬。

「臣女怕看错了误事,特意在施针时为陛下检查了一番,陛下如今不可能有孩子了。」

我沉思片刻,问她:「这事,旁的太医能否瞧出来?」

陆芳然垂眸想了想,抿着唇拿出纸笔,写了几个名字下来。

我看着名字,心中有数。

那李贵妃的孩子是谁的呢?

我眼前浮现出程谨的脸,他既然有私生子女,就也应当能让李贵妃怀孕。

冒充龙种,真是胆大妄为。

前世,若非我提早布防,兴许最后还真让程谨的孩子当了皇帝。

真是可笑。

……

不久后,京中忽然ü多了几出格外火热的戏。

讲了一个格外曲折离奇的故事,说的是前朝有位皇帝,甚是宠爱贵妃,晚年得子后,为了贵妃之子废太子,到头来却被贵妃伙同近侍害死,尤其宠爱的小儿子也并非龙种。

这戏一出世,就火遍大江南北。

背后当然是我借由沈寻舟之手推动的。

很快,流言四起。

坊间开始流传,贵妃的孩子不是皇帝亲生的。

本来这种无稽之谈并不会传进宫廷,但偏偏不知道是谁,把这个故事讲给了宜兴大长公主听。

大长公主年岁不小,一心惦记皇家血脉不容混淆,豁出脸去入了宫,非要皇帝检查。

父皇登基时,宜兴大长公主没少出力,父皇对她一直敬重非常。

拗不过大长公主,只好叫来太医检查。

这不查不要紧,一查要了命。

太医吓得半死,哆哆嗦嗦告诉父皇,龙脉有失。

宫里当值的都是人精,谁也不敢惹上是非,太医检查后,只说现在不好,过去不能确定。

这话无非就是在给父皇找脸面——

陛下,虽然你现在不太好用,但就没准前阵子好用,贵妃那个孩子搞不好就是你的种。

父皇沉浸于太医对他男性尊严的巨大否定中,呆愣许久,才想起贵妃那个孩子。

「你告诉朕,那个孩子有没有可能是——」

父皇沉默片刻,才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字:「野种。」

可惜,没有人敢回应这句话。

谁也不知道,贵妃那个孩子到底来自何方。

哦,也没有这么绝对,比如此刻陪在父皇身边,跟他一起大惊失色的程谨,兴许就知道这个孩子的来历。

程谨虽没有官复原职,却在中秋之后就被允许进宫走动了。

父皇说自己年纪大了,总是想要旧人伺候才舒心。

如今程谨没有领官职,而是专心陪在父皇身边,伺候他的日常起居。

所以,贵妃龙胎有疑这事,他第一个知情。

以防事情传出去丢人,父皇没有声张,只是找了个机会,禁了李贵妃的足。

旁人不知贵妃何事触怒皇上,李贵妃本人确实知道的。

她先是沉默,再是哭诉。

毕竟只要孩子没生下来,谁都没法验证这个孩子到底是不是龙种,只能先把她软禁,再作打算。

你看,这宫里的女人都是如此。贵妃也好,皇后也罢,不过都是一群被豢养起来,折了翅膀的雀儿,哪日惹了主人不痛快,就会失去性命。

父皇说,谁都不许去看贵妃。

但作为知情人,我去探视时,父皇也并没有阻拦。

想来他也希望我能问出什么真相。

「贵妃娘娘。」

李贵妃倚靠在窗边,没有梳妆,眼角眉梢已有几分岁月痕迹,人倒是没有消瘦,披着一件金线绣牡丹的披风。

「是宁阳来了啊。」

李贵妃笑了笑:「宁阳找本宫有何事啊?想替你父皇审问本宫么?」

她说话带刺,似乎极不满父皇的行径,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错了,我对这件事并不感兴趣。

「我如今来,是想问娘娘一件事,作为交换,我也告诉娘娘一件事。」

李贵妃坐正身子,眼神带着点兴趣:「哦?」

「你想问什么事?」

「我母亲生前最后一碗药,到底是谁让你派人送去的?母后死时,是不是知情?」

我一字一顿,每个字似钢刀滑过喉咙,带出血肉一般艰难。

李贵妃伸手支着腮,没有说话,乐不可支地笑了半天。

「宁阳聪明了不少,竟然知道这事应该来问我。」

她拢了拢头发,窗外一线阳光落进来,照着她的脸半明半暗:「可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呢?你我之间可没有交情能讲。」

「绝不会让娘娘失望。」

言罢,我从袖带中拿出一个小儿肚兜,上绣戏水鸳鸯。

「娘娘认得这绣工么?」

李贵妃目光落在肚兜上,盯着那戏水鸳鸯许久。

「你从何处得来的?」

「这是湘绣大师才有的技法,宫里没几个人会,娘娘觉得我是从何处得来呢?」

「小儿肚兜。」

李贵妃哂笑一声:「算算时间,这应该是他们第二个孩子了吧?」

我摇摇头:「第三个。」

李贵妃美丽的容颜有一瞬间狰狞。

「我还当他真把那绣娘处死了,原来只是接出宫去养着。」

我没有搭话,放下肚兜后,轻声道:「娘娘,我已经说了我的消息,现在该我问您了。」

李贵妃抬眸,一双眼如美玉琉璃,却又带着淡淡讽意。

「宁阳,你何必问我呢?你心中早有答案了不是么?

「我只说一句,当年经我之手送去的那碗药,无毒。」

窗外阳光甚好,落在我身上却如冷水。

无毒,好一个无毒。

怨不得前世我死得稀里糊涂,竟然连恨,都恨错了人。

「宁阳,你去同陛下说,让他带着程谨过来,我有事要给他讲。」

李贵妃尖尖的指甲落在布帛上,不再看我,竟轻轻哼起歌谣。

「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缟衣綦巾,聊乐我员。出其闉阇,有女如荼。虽则如荼,匪我思且。缟衣茹藘,聊可与娱。」

我转身离开,想起来李茹妍说的那个私奔的故事。

当真是李家为了让李贵妃安心,才把程谨送进宫的么?

那个被情郎欺骗,又被送进宫里替家族获取利益的女子,从始至终没有恨过么?

「宁阳。」

身后李贵妃突然叫住我。

「当年,我那侄子曾为了你跪过十三日祠堂。」

我没有回头,只是轻笑一声。

「贵妃娘娘,你与程谨不也曾两情相悦?」

我一路走,一路想。

此前,我一直隐隐怀疑,害死母后的另有其人,只是不知道是大舅舅还是父皇。

如今李贵妃一番话,让我彻底清醒。

母后死于大舅舅和父皇合谋吗?

那一碗无毒的药,父皇查看过,大舅舅查看过,但他们都默认了母后被宫人毒杀。

无毒的药,如何杀人?

他们有意引导我和谢文端恨上李贵妃。

我抬头看向太和宫方向,仿佛看到父皇身后的龙椅上隔空射出一支长箭,寒光乍起,直直落在我眉心。权力是一种诅咒,落在漩涡之中,没有人能活着逃脱。

这个漩涡绞杀了我的母亲,甚至还要连我一同绞杀。

母后,您若真在天有灵,就请保佑女儿得偿所愿。

……

不知那日李贵妃寝殿内发生了什么。

不久后,宫中传来消息,李贵妃暴毙,一尸两命。

程谨罪恶深重,父皇深感不安,下令凌迟处死。

朝堂之上一派欢欣鼓舞,人人都说父皇是圣明天子,处死了程谨这个大奸臣。

李家一时间备受冷落,连带着大皇子都吃了挂落。

程谨行刑前一天,我只身去监狱看了他一趟。

「宁阳殿下好计策,竟能让贵妃娘娘和刘寿与我反目。」

我看着他,冷笑一声:

「你错了,贵妃早就恨你入骨,想跟你同归于尽。

「至于刘寿,人家也有自己要奔的前程,凭什么一直坐在你下面当孙子呢?」

「你来看我笑话么?」

我勾起唇角:「我只是受人之托,给你带句话。」

「程谨,当年让你进宫做太监的主意,不是李群英想的。」

程谨愣怔片刻,脸色一僵,想再问时,我已转身离开。

身后,程谨大喊:「你回来说清楚!」

昔年一笔烂账,这宫廷里埋葬的女人,又何止我母后一人。

……

转过年二月,宋章会试夺魁,殿试又被父皇钦点了状元。

宴请同门时,特意给我发了请帖。

「师弟今年果然金榜题名,也算没有辜负夫子心血。」

我在中鞍山读书时,宋章年岁还小,葛夫子十分喜爱这个弟子,每日都要把小小的宋章叫来考校。

如今一晃儿几年,宋章也到了科举夺魁的年纪。

「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劳。」

酒过三巡,我在宋章家的后花园,遇到了李沐雪。

「平安。」

他似是有些不胜酒力,恍惚间唤了一声平安。

我垂眸,脚步未停。

「李大人,你喝多了。」

李沐雪苦笑一声:「臣不胜酒力,冒犯宁阳殿下。」

「无妨。」

我与李沐雪擦肩而过,未作丝毫停顿。

四月,长江水患不止。

去年治水之事恍若昙花一现。

父皇震怒,问责江槐,三日后,江槐畏罪自杀,此事变成了无头公案。

「江槐一看就是给谢文哲挡刀的,父皇也真是的,就这么纵着谢文哲。」

我用杯盖撇去杯中茶沫,慢条斯理地喝茶。

「你尝尝,这是江南盐运史送来的新茶,连父皇那都没有。」

谢文端不耐烦喝了口茶,丝毫没有在意我话中深意。

他如今被我纵着,凡事只会扔给我,政务一窍不通,朝中党派更是不知,每日里只会盯着谢文哲生气。

「怕什么,父皇不管,大舅舅还能看着不成。

「文端,你有这生气的工夫,不如想想小舅舅班师回朝如何庆祝。」

去年,小舅舅进京述职,京中人才知西北大营声名鹊起的刀将军,是王家人。

父皇十分欣慰,言谈间多次提及母后,说母后生前最担心的便是这个弟弟,如今小舅舅能独当一面,母后在天有灵亦会安心。

我听着只觉得十分想笑。

母后平日里,又要担心谢文端,又要担心小舅舅,时常还要因为我婚配之事同父皇托梦,人死了也不安生。

回京后不久,小舅舅就被调任到三大营。

年后,倭寇又开始作乱,小舅舅临危受命,带兵抗倭。

与前世不同,这一次粮草充足,又提前防备了叛徒,不过半月,就将江沿海一带屡屡作乱的倭寇击退,还生擒了倭寇的主力。

说来可笑,主力中竟有一半是汉人。

小舅舅回朝时,谢文哲又被派去补河堤。

这次,父皇当真生了气,因着不少流民流离失所,竟然聚众组成了反抗军,与朝廷对抗。

谢文哲一去两个月,最后灰溜溜滚回了京城。

「父皇,那些反抗军穷凶极恶,不仅不把朝廷放在眼中,还屠杀当地百姓。」

谢文哲当庭告状,言反抗军穷凶极恶,应当派重兵镇压。

话音刚落,就被小舅舅一脚踢出一丈远。

「胡说八道!」

小舅舅跪下请罪,又道:

「宁阳已经派人去益州一带探查过,饿殍遍地,灾民易子而食,哪里是反抗军穷凶极恶,实在是当地官员不做人,如此情形下还要强收赋税。

「宁阳说,已有不少灾民生出怨恨朝廷之言。她还亲见一个老妇人活活饿死,死前抓着她手问,朝廷是不是放弃益州人民了。

「陛下,益州水患不止,十室九空,早就没多少子民了啊!

「臣恳请陛下,让宁阳带着反抗军的首领,前来诉冤。」

父皇震怒之下,当即让人唤我上朝。

我穿了公主冠冕,一步一步迈过朱红台阶,越过群臣,走到小舅舅身侧。

「臣,宁阳,代益州三千八百七十二人,前来诉冤!」

直到此时,去岁谢文哲和江槐治水之事才暴露于人前。

朝廷拨去的赈灾款,一分都没用在赈灾上。

这钱分了三笔,一笔修河道,剩下的两笔都被谢文哲和当地各层官员贪墨,那河道不过样子工程。

谢文哲怕事情暴露,派了不少人在堤口守着,决堤后不许百姓外逃。许多村镇就这么生生被洪水吞没,连个声息都没传出来。

民怨四起,父皇再也忍不得,着人查办此事。

但查到最后,却又舍不得杀了亲儿子,只好找了一群替罪羊杀得人头滚滚,又下旨申斥谢文哲,令其闭门思过。

另一边,李贵妃死后就赋闲在家的李群英起复,顶上了工部尚书的缺,上任后第一件事便是去修河。

国库如今还是不充盈,大手笔治水,定然是拿不出这些钱。

把李群英塞过去,就是为了让他拿李家的钱给谢文哲擦屁股。

自那日上朝后,父皇就默认我时不时参议朝政。

「宁阳若是男儿身,我也就不必担忧了。」

我伏案批阅奏折,并未多言。

时至今日,还有不少人觉得我是在替谢文端争。

那就看谢文端有没有这个本事,让我将一切部署拱手相让吧。

无人扶我青云志,我自踏雪至山巅。

……

六年后。

我和华阳一起出资,督办了第一所女学。

各家为了讨好我,皆精心挑选了女孩儿来上课。

女学开学那日,我特意去旁听了一节课。

课上到一半,女学外吵闹异常。

我抬头,示意夫子继续,带着阿嘉出去查看。

却见女学门口站着四五个士子和两三个学究,正在高声朗诵《女则》。

「何人在此地闹事?」

为首之人见我出来,声音更大,带着几分得意。

「公主殿下可读过《女则》?」

我淡漠垂下眼睫,声音和缓:「不曾。」

「那你可真应该好好读读,才知道什么叫女子本分!」

说话之人仰着头,一副给我说教模样。

阿嘉脸上一片寒霜,我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少安毋躁。

「你叫什么名字?」

「孔宇!」

似是对自己的名姓极为满意,说完后,孔宇tú下巴微微上扬,等着我附和。

没辜负他的期待,我确实知晓他的家世。

「原来是孔夫子的后人。

「孔夫子若是知道后人如此,怕是也要羞愧。

「阿嘉,带人来,把这几个不知所谓的东西给我捆了扔去京兆府。」

「你敢!我们可都是有功名在身的!」

我冷笑一声:

「功名?是指你十三年屡屡落榜,靠家族荫蔽才得来的官职么?

「你们几个,读书读得不怎样,歪心思倒是不少。

「想踩着女学搏名声,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

我眼神落在后面的围观之人身上,神色冰冷。

这几个蠢货不过是被推出来的出头鸟,后面围观之人中不乏等着看热闹的人。

「看看他们的老师父亲都是谁,子不教父之过,带着我的手谕挨家问罪吧。」

「逆理违天!女人就应该回到后宅去,抛头露面不知羞耻!身为公主就应该以身作则,若妇人都如你这般,天下岂不是要打乱!」

「女人走出后宅,天下就要大乱么?」

我轻笑起来:「那女人的能力可真大,我们更不应该待在闺房了啊。」

「举头三尺有神明,宁阳公主你如此行径就不怕神明忌讳么?」

「神明若需忌讳我,我又何必怕他。

「你们这些人口口声声为了义理,何为义何为礼?本宫曾为益州灾民筹善款,亲下江南巡盐,还曾带兵击杀沿海倭寇,处理过十几个贪官污吏,颁布过无数与民为善的条例,你们又为百姓做过什么事情?

「什么《女则》《女诫》,本宫不看也罢,若圣贤书读成你们这种模样,圣人也要羞愤欲死!」

身后,第一日入女学的学生们不知何时凑到了门口,正沉默看着这一切。

片刻后,几个人被堵了嘴押解下去。

我回头,看向诸位学生。

「看到了么,这才是今日你们应该学习的第一课。

「若你们日日在后宅绣花,只会把外面的天地让给这些人。但如果你有了权势,有了安身立命的资本,这些人便也只能言语上奚落你,而你随时都可以把他们当垃圾处置。

「我不知道你们之中有多少是家族有意向我示好,送来做做样子的,人数应该不少。

「但我觉得这是个很好的机会。人一生中能改变自己际遇的机会不多,今日我为诸君做了示范,来日如何,就看诸君自己了。」

将几个士子下了京兆府大狱后,弹劾我的折子如雪花般纷至沓来。

这些年看不惯我参政的人多得很,有些是读书读得死板,有些则是想削弱太子一党的势力。

外面吵得沸反扬天,公主府内倒是一片祥和。

「这些御史骂得可真够难听。」

宋章扫了几眼弹劾我的奏折,忍不住皱眉。

我却看得有滋有味,还时不时点评几句。

「骂得难听又如何,这奏章还不是得我看过了,才能递到父皇面前。」

宋章弯唇:「刘寿倒是乖觉。」

「他可比程谨油滑多了。」我冷哼一声,「胃口也够大。」

宋章合上我面前的奏章:「人心不足蛇吞象,迟早有他吐出来那天。」

「师弟不去翰林院当差,来我这公主府做什么?」

宋章双手撑在我面前书案上,微微俯身,气息缠绕间,我忍不住支着头看他。

「奴家我跟着相公时年方十六,如今这么多年岁过去,相公也没给奴家一个名分啊。」

我一口茶差点喷出去:「我还没给你名分么?跟你同科的进士,就你升迁最快了吧?」

「难道你想这个年纪就入阁?」

他幽幽叹口气:「师姐明知我说的不是此事。」

我笑了笑,伸手点了点他的额头:「大业未成,何以为家啊?」

……

大舅舅也斥责我多事。

「督办女学有什么好处?值得你费这么大心力?

「就算这些女人学出了名堂,难道还能得到家族荫庇和传承么?

「文端太子之位不稳,这才是你应该筹谋的地方。」

我笑了笑,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披风,等大舅舅神色不耐时,才幽幽开口:

「也不知文端这些年都在做什么,怎么谢文哲圈禁六年,他这太子之位还是不稳。T"u」

我自然知晓是什么原因。

只是说出来堵大舅舅的嘴。

大舅舅说女学的学生,就算读了书也不能考取功名,联姻的价值不会因为读书而改变。

我沉默不语。

如今是这样,不代表以后也是这样。

不争,就会一直退,被别人蚕食生存空间。

我不需要跟这些迂腐之人辩驳,待我走上高位,自有大儒替我辩经。

……

九月初十,秋闱。

出门时,我抬头看了一眼天空,秋高气爽,碧空如洗。

是个好时节,适合谋反。

前世,李家谋反,父皇伤重不治,小舅舅率兵驰援。一片血色肃杀之中,谢文端不费吹灰之力登基。

这几年,李群英虽有升迁,但也大不如前。

益州水患,李群英为求自保,填进去不少银子,谢文哲圈禁,李家不少部署都成了无用功。

李群英已经被逼到了绝路上。

李群英不是没想过改弦易辙。李茹妍跟谢文端有过一段情,虽订了婚,但谢文哲圈禁后,父皇也撤了这道赐婚旨意。李家很想把李茹妍嫁给谢文端。

可谢文端没有同意,只愿意纳李茹妍做妾,连个侧妃之位都不给。

「我是很喜欢茹妍,但她跟谢文哲订过婚,我再娶她岂不是无端被谢文哲羞辱?

「但茹妍给我做妾就不一样了,谢文哲的未婚妻做我的妾室,我看他还有什么脸面!」

谢文端一番歪理邪说,自己还觉得精妙至极。

这事传出来,李茹妍倍觉羞辱,当晚就吃了药,香消玉殒。

她死后,谢文端倒是真心实意难过了一场。

「茹妍怎么如此想不开呢?

「有我真心,做妻做妾又有何区别?」

我冷眼瞧着谢文哲,只觉齿寒。

当真是禽兽不如。

好在李茹妍是个聪明姑娘,自杀也是假死之计,只是想脱离家族控制罢了。

李群英想谋反。

他同锦衣卫都指挥使周长海勾结,趁着秋闱之时,先围了京城接出圈禁的谢文哲;又带兵进围场,想趁着父皇没有防备时颠覆政权。

锦衣卫这几年被东厂打压,干的都是脏活累活,还没有油水,周长海也想搏个前程。

计划是好的,执行得却不太好。

秋闱前夜,李群英联系各方的秘密计划就在我桌上放着。

华阳问我作何打算。

我点了烛火,将密信点燃,灰烬落在桌子上,一如这个仓促的计划。

「我觉得,十分好。

「父皇当了这么久皇帝,恐怕也觉得疲惫,有人想替他做,不是挺好的么?

「为人子女者,总要学会为父母分忧啊。」

华阳弯唇:「皇姐说得有理。」

……

夜里,父皇命人点了篝火。

一片歌舞表演中,为首的舞女猝然发难,凌空一箭射向父皇。

父皇一声救驾还未喊出来,就被身侧的刘寿推倒在地。

他松了口气,刚想起身,却发现自己怎么都动不了。

骇然间抬头,跟端坐在下首的我四目相对。

我弯了弯唇,在他惊怒的目光中大喊:「快护驾,父皇受伤了!」

外面火光冲天,打杀声阵阵。李群英带着人早已离席,剩下的人都目露惊慌,盘算着这场斗争过后,Tu输赢各自带来的格局变化。

大舅舅看向身侧,眼神微动,小舅舅不知何时也已离席。

他若有所思般看向我,我点了点头,大舅舅嘴角泛起一丝隐秘的笑意。

厅内刺客很快被制住,外面的打斗声则越来越近。

席上人都有些惶恐,大家各怀鬼胎,一片难言的寂静中,宋章起身执剑。

「好酒好肉,怎么没有歌舞相伴?

「章虽不才,六艺粗疏,愿为殿下执剑作舞!」

宋章于篝火旁舞剑,华阳则坐到琴师处,抚琴相和。

我举起酒杯:「我与诸君共饮,静待凯旋。」

半个时辰后,有人掀开执剑,逆着火光走进来。

「幸不辱命。」

小舅舅盔甲染血,眉眼如冷刃般锋利,对着我行了臣子礼。

如前世一般,李群英谋反失败,父皇受伤,时日无多。

「只是太子殿下慌不择路,被那逆贼挟持。」

……

李群英挟持谢文端,退至山坳,扬言见了我才肯放人。

此时朝阳初升,霞光万丈。

我骑在马上,跟李沐雪遥遥相对。

李群英本是文臣,又十分年迈,已是强弩之末,硬撑一口气不肯认输。

「宁阳,你速速就死!我便放了太子小儿!」

谢文端被刀架在脖子上,满面勒痕,高声唤我:

「皇姐,皇姐救我!」

我冷笑一声:「文端,你想让皇姐如何救你啊?」

谢文端眼神瑟缩,抽动片刻后,不敢与我对视,偏过头:「皇姐,我、日后一定将你的牌位供在最好位置,文端此生绝不会忘记皇姐大义!」

「蠢货。」

李群英撑在石头上,言辞锋利:「宁阳殿下该不会是惜命,不肯换太子活路吧?你不是最忠君爱国,深明大义的公主么?怎么到了自己头上,也怕死了呢?」

他话还未说完,就戛然而止,嘴角涌出鲜血。

李群英挣扎着回头,只看到了李沐雪冷冷收剑。

「你!你!逆子——」

李沐雪淡淡回头。

「父亲,儿子一会儿就随你同死。」

言罢,他提剑把谢文端捅了个对穿。

「师兄!

「别冲动!」

我当即纵马疾驰至他身边,却赶不上他的剑。

杀了李群英和谢文端后,李沐雪又用这把剑,刺穿了自己的心脏。

我翻身下马,第一次感觉到手足无措。

泪水翻涌而出,我却什么话都说不出。

「师兄!」

「平安,你会是个好皇帝的。」

他温柔看着我,轻声道:「殿下,保重。」

我慌乱地用手捂住他胸前伤口,黑红色的血从指缝间溢出,任我再用力,也堵不住这涌出的血液。

「师兄,跟茹妍传递消息的人,一直是你,对么?」

我的问题无人回应,师兄躺在我膝盖上,早已没了气息。

皇帝伤重,太子殒命。

国不可一日无君,不少人把目光放在了父皇仅剩的儿子谢文哲身上。

可惜这个期待没有多久就落空了。京郊破庙里找到了谢文哲被野狗啃食的尸体,面目全非,只有腰间还挂着一方能辨认身份的印鉴。

趁着众人还没来得及反应,我把谢文端三岁的儿子带上了朝堂。

「国不可一日无君,太子就这么一个孩子,只是年岁还小,以后还要仰赖各位贤臣多帮扶。」

父皇那边还没咽气,这边新君的继位大典就已经开始准备。

毕竟太医下了诊断,都说父皇药石无用,不过这两日的事了。

……

下了朝,我找来大舅舅一起去看望父皇。

路上,大舅舅一言不发。

直到走进内殿,他才问我:「文端当真是被李沐雪杀了么?」

「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呢,如何作假?」

大舅舅紧盯着我,满目寒霜。

片刻后,他道:「等新帝再长大一点,你就还政于他。」

我笑了笑,没有说话。

上前推开了寝殿大门,内里一片苦涩药味,刘寿正带着人给父皇翻身。

「刘寿,你先带人出去吧。

「我跟舅舅同父皇有话说。」

父皇躺在床上,动也不动。

人人都说是李群英给他下了毒,其实下毒的人是我。

这也不是什么立刻要人命的毒药,父皇如今五感还在,只是目不能视,口不能说。

「父皇,今日大舅舅也在。

「好容易有这个机会,平安一直有件事想问你们二人。」

我回过头,看向大舅舅:「当年,我母后生的那个女孩儿,还活着么?」

大舅舅片刻恍惚,继而目光震颤。

「你胡说什么!」

我冷冷勾唇,自顾自说话:

「母后之死,我心中本就存疑。这些年我一直在调查,母后死前都做了什么事,见了什么人。

「好不容易才让我从出宫记录里看到,母后召见了当年接生的嬷嬷。

「那嬷嬷早就出宫荣养,母后无事为何要见她呢?

「所以我花了大价钱,到处找她后来的踪迹,却发现有人故意抹去了她的存在,还杀人灭口。」

大舅舅冷哼一声:「不知所谓。」

我笑了笑,也不生气:

「大舅舅不必急,我还没说完呢。

「功夫不负有心人,从接生嬷嬷这里入手,我总算是查到了当年的知情人。

「原来,母后当年诞下的是个公主。

「让我猜猜公主后来怎么变成谢文端,是大舅舅跟父皇一起商议的吧?父皇总不能一直没有儿子,所以你们瞒着母后,找了宗室的孩子,换掉了真正的公主。

「怕母后不同意,你们合谋瞒着母后。

「却没想到,十几年后,母后竟然知道了此事,还想要找回真正的公主。

「所以一不做二不休,你和父皇默契地选择杀死母后来保证这个秘密永远不见天日。

「我说得对么?」

大舅舅盯着我,脸色极其难看,嘴角的皱纹更加明显。

半晌后,他才道:「事已至此,你问不问,又有什么区别呢?」

「那看来我说得没错了。」

大舅舅似乎透过我,看到了过去的人,口气也松动了一些:

「你同你母后很像,你们都是这样,什么都要争,什么都要抢。

「好好待在后宅,听丈夫的话不就好了么?你母后要不是那么个性子,怎会走到如此境地?」

我上前一步,一耳光打在他脸上,在他惊怒之时,一手拿起旁边的短刀插进他胸口。

「这些话,你下去同母后赔罪时最好少说。

「不争不抢,等着被你们利用到死么?」

言罢,我不再管大舅舅,走回床前。

父皇依旧躺着不动,但我知道他听得到。

「父皇,我会将你活着葬入皇陵。

「益州水患多年,你明知谢文哲不是治水的料,还是让他去祸害益州子民,你不配做皇帝。

「如今你体验一下益州那些被水活生生吞噬的灾民,死前是何等痛苦吧。」

言罢,我起身带着惊慌高呼:

「来人啊,父皇宾天了!

「大舅舅也跟着父皇去了!」

半月后,处理好一切事宜,我和宋章一起,把李沐雪的骨殖葬在了中鞍山脚下。

「师兄这一世,大抵只有最后一刻是自由的。」

宋章十分落寞,仰头喝了一口桂花酒。

我举杯,同他共饮。

其实我一直都知道,有人给李茹妍传递李家的消息,只是不敢想这个人到底是谁罢了。

又怎么会有旁人呢?

无论前世今生,李沐雪从未对不起谢平安。

……

八年后,小皇帝自觉才智不足,欲退位让贤,交还朝政于宁阳长公主。

长公主不愿,几番推辞,群臣以死相逼之下,才无奈登基。

同年八月,陛下组建鸾台令,推举女官。

次年推行新政,女子亦可承袭爵位,参加科考,一时间人才辈出,天下景从,史称「永昌之治」。

……

我称帝后第六年,过继了华阳的女儿长乐郡主。

华阳问我:「当真不生个孩子么?」

「女子生产变数太大,我如今情况,若真出了问题,从前一切就都成了泡影。」

同年,沈寻舟散尽家财,跟我求了一个帝夫之位。

新婚夜,我问他:「沈郎万贯家财,就这么捐进国库,不心疼么?」

沈寻舟轻笑:

「我若再不努力,宋章可就要先我一步了。

「沈某汲汲营营多年,所求不过一人。

「殿下,当年中鞍山,为你倾心的不止那师兄弟二人。」

他抬起我的手,轻轻落下一吻:「陛下,如此良宵,莫要浪费。」

……

当了二十一年皇帝,我也走至人生尽头。

临终前,不少人聚在我床前,一片悲戚声中,我撑着手臂坐起来。

「哭什么呢?朕这一生,波澜壮阔,也算没白活一次。」

我眼神有些不清楚,恍惚间落在厅中跪着的重臣身上。

阿嘉、华阳、李茹妍、宋章……陆芳然正在为我施针。

「你们都老了,朕也老了。

「太女呢?」

长乐哭着上前握住我的手。

我手上无力,虚虚搭在她手心:

「长乐,以后就是你的天下了。」

一片恍惚间,我似乎看到窗边站着少年李沐雪和沈寻舟。

母后自天光间走来,温柔同我伸手:

「平安,你做得很好。」

【前世】

「你可要想好了,若真让她重来一次,你就再没有转世机会,魂飞魄散永不超生。」

说话之人深深一拜:

「求阎君成全,我愿意用累世功德转生机会换时间倒转。

「我的女儿聪慧无双,从前只是被亲情束缚,看不清山中狼险恶用心。

「再给她一次机会,也给天下万民一个机会。

「愿我残魂,换她一双清明之眼看破世间迷雾。」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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