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女图无广告无弹窗全文阅读_我是多余人_第五文学网

那年夏天，雨下得又大又急，像是要把整个天都给倒下来。

豆大的雨点砸在厂区的水泥路上，溅起一朵朵白色的水花，转眼就连成了一片。我跟陈书婷，就是在那时候被困住的。

我们刚从厂里的子弟中学下课，原本是两条路上的人。我家在东边的家属楼，她家在西边的小院，隔着大半个厂区。

可那天，偏偏就赶上了这场雷阵雨。

风卷着雨，斜斜地打过来，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瞬间就贴在了身上，凉得人一哆嗦。

我抱着书包，埋头往前冲，眼角的余光瞥见一个纤瘦的身影也在雨里踉跄。是陈书婷。

她没带伞，浑身湿得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几缕头发紧紧贴在白净的脸颊上，嘴唇冻得有些发紫。

“这边！”我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冲她喊了一声，指了指不远处堆放木料的柴房。

那是我师傅王木匠的“地盘”，平时除了我们师徒，少有人来。

她愣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跟着我一头扎进了柴房的屋檐下。

柴房里堆满了木料，空气中弥漫着松木和樟木混合的香气，混杂着雨天的潮气，形成一种很特别的味道。

我们俩靠着一堆码放整齐的木板站着，谁也不说话。雨声太大了，噼里啪啦地砸在石棉瓦的屋顶上，说话也听不清。

我能听到自己“咚咚”的心跳声，比外面的雷声还响。

我的衬衫湿透了，紧紧地箍在身上，很不自在。我偷偷看了一眼陈书婷，她的情况比我也好不到哪儿去。那件淡绿色的碎花衬衫，薄薄的一层，雨水浸透后，隐隐能看见里面贴身小衣的轮廓。

她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一直红到了耳根。

我赶紧把视线挪开，盯着地上被风吹进来的一滩积水，感觉自己的脸也在发烫。

我们就这样沉默着，尴尬在狭小的空间里发酵。雨没有要停的意思，风从柴房的缝隙里灌进来，带着凉意。

陈书婷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双臂抱住了自己。

我看着她，心里一急，脱口而出：“要不……你把湿衣服拧一下？”

话说出口我就后悔了，这叫什么话。

她的脸更红了，低着头，声音细得像蚊子哼：“……怎么拧？”

是啊，怎么拧？当着我的面？

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就在我手足无措的时候，她忽然转过身，背对着我，留给我一个微微颤抖的背影。

“你……别回头。”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 的哭腔和恳求。

我僵在原地，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

我听到了身后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还有水滴落在木屑上的轻响。我的后背像是被火烤着一样，一动也不敢动，只是死死地盯着面前那扇漏风的木门。

时间在那一刻，仿佛被拉得无限长。

第一章 那年夏天的雷阵雨

雨声渐渐小了下去，只剩下屋檐上断断续续滴落的水声，像一首没有结尾的曲子。

柴房里的光线暗了下来，天色已经擦黑。

“好了。”身后传来陈书婷的声音，有些沙哑。

我这才敢慢慢转过身。

她已经穿好了衣服，只是那件碎花衬衫拧过水后，皱巴巴地贴在身上，更显出几分狼狈。她的头发还在滴水，顺着脸颊滑落，滴在锁骨上。

她低着头，不敢看我，两只手局促地绞着衣角。

“雨小了，我……我先回去了。”她小声说。

“我送你。”我几乎是本能地接话。

“不用了，我家不远。”她说完，像是要逃离一样，快步走出了柴房。

我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暮色里，心里空落落的。柴房里还残留着她身上淡淡的皂角香，混着木料的味道，让我有些恍惚。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也一样是湿漉漉的。我这才感觉到一阵透骨的凉意。

回到家，我妈正在厨房忙活，看到我这副模样，吓了一跳。

“卫东，你这是掉河里了？赶紧去换衣服，别着凉了！”

我“嗯”了一声，闷头走进自己的小屋。

换上干爽的衣服，我坐在床边，脑子里反反复复都是柴房里的那一幕。她转过身的那个背影，纤弱又倔强，像一幅画，刻在了我的脑海里。

我和陈书婷，其实算不上熟。

我们是同班同学，但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她是班里的学习委员，成绩拔尖，人也长得清秀，是那种老师喜欢、男同学偷偷议论的姑娘。而我，成绩中不溜，唯一的特长就是手巧，跟着我爸厂里的王师傅学木工活。

在那个年代，考大学是独木桥，千军万马都往上挤。像陈书婷那样的，是注定要飞出去的金凤凰。而我，初中毕业后，大概率就是接我爸的班，进厂当个工人。

我们的未来，就像两条不会相交的平行线。

可今天这场雨，却让这两条线意外地有了一个短暂的交点。

第二天去学校，我心里一直七上八下的。我怕见到她会尴尬，又忍不住想见她。

课间操的时候，我在队伍里，下意识地寻找她的身影。她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穿着一件干净的白衬衫，扎着马尾辫，随着广播的节奏认真地做着动作。

她好像已经忘了昨天的事，和平时没什么两样。

我心里说不清是失落还是庆幸。

放学后，我特意在校门口磨蹭了一会儿，希望能“偶遇”她。可等了半天，也不见她出来。我猜，她可能是故意躲着我。

我心里叹了口气，骑上我那辆二八大杠自行车，往师傅的木工房去。

我得把昨天师傅让我打磨的那个小板凳给做完。

生活，好像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上。

第二章 师傅的墨斗线

王师傅的木工房，就在厂区的一个角落里，挨着那间惹事的柴房。

工房不大，但收拾得井井有条。墙上挂满了各种工具，刨子、凿子、锯子，每一件都擦得锃亮。空气里永远飘着好闻的木头香味。

我到的时候，师傅正戴着老花镜，对着一张图纸琢磨。

他是我爸的老工友，也是厂里公认手艺最好的木匠。厂长办公室那套气派的办公桌椅，就是出自他手。

师傅这人，话不多，但手上的活儿，一是一，二是二，从来不马虎。

“来了？”他头也没抬。

“嗯，师傅。”我放下书包，拿起砂纸，开始打磨昨天没干完的活儿。

砂纸在木头表面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很催眠，也能让我的心静下来。

“心不静，手上的活儿就糙。”师傅的声音冷不丁地从旁边传来。

我手一顿，抬起头。

师傅已经放下了图纸，正看着我。他的眼神很锐利，仿佛能看穿我的心思。

“你这孩子，今天打磨的力道，时轻时重，心里有事？”

我脸一红，低下头，“没……没什么事。”

师傅没再追问，他拿起一块刨花，在指尖捻了捻，说：“卫东，学木工，最要紧的是什么？”

这是他经常问我的问题。

“是手艺。”我回答。

“手艺是根，但比手艺更要紧的，是心。”师傅走到我身边，拿起我打磨了一半的小板凳，用粗糙的手指在上面轻轻滑过。

“你看这木头，它有自己的纹理，有自己的脾气。你得顺着它的性子来，用心去感受它。你的心乱了，手就没了准头，拉出来的墨斗线，是虚的；刨出来的木板，是涩的。做出来的东西，也就没了魂。”

他把板凳递给我，“再磨一遍，用心磨。”

我点点头，重新拿起砂纸。

这一次，我把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都清空，只专注于手下的这块木头。我能感觉到木质的细腻，纹理的走向。我的心，也随着那“沙沙”声，一点点沉静下来。

师傅说得对，我们手艺人，靠的是手，更是心。

我爸常说，八十年代，人心活泛了。很多人都想着怎么“倒买倒卖”，怎么“下海”赚钱。厂里不少年轻人也呆不住了，总觉得当工人没出息，不如去南方闯一闯。

但我喜欢待在师傅的木工房里。

我喜欢刨花飞溅起来的样子，喜欢凿子敲击木头发出的清脆声响，喜欢一件平平无奇的木料，在我手里慢慢变成一件有用的家具。

那种感觉，很踏实，很安稳。

就像师傅的墨斗线，弹在木头上，笔直，清晰，不偏不倚。

人活着，也该像这墨斗线一样，心里得有条准绳。

那天晚上，我一直干到天黑透了才回家。小板凳被我打磨得光滑如镜，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师傅很满意，点了点头，“嗯，这还像点样子。”

回家的路上，我骑着车，夜风吹在脸上，很舒服。心里的那点烦躁，也都被吹散了。

我想，我和陈书婷，或许本就不是一路人。她有她的阳关道，我也有我的独木桥。那场雨，不过是一场意外。雨停了，路就该分开走了。

这样想通了，心里反而轻松了不少。

可我没想到，没过几天，我们又见面了。

第三章 书店里的偶遇

那是个周日的下午，师傅让我去镇上的新华书店，帮他买一本《木工榫卯结构图解》。

八十年代的书店，总是很安静。人们站在书架前，都安安静静地翻着书，偶尔有低低的交谈声，也很快就消失在书本的油墨香里。

我找到了那本《图解》，正准备去付钱，一转身，却愣住了。

陈书婷就站在不远处的文学书架前，手里捧着一本书，看得正入神。

午后的阳光从窗户斜斜地照进来，给她整个人都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她的侧脸很安静，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我的心，又不争气地跳快了半拍。

我捏着手里的书，有些犹豫，不知道该不该上去打个招呼。上次柴房的事，还横亘在中间，像一根小小的刺。

就在这时，一个高大的身影走到了她身边。

“书婷，看什么呢？”声音很爽朗，带着一股子自信。

是赵勇。

我们厂长的儿子，也是我们年级的“风云人物”。他篮球打得好，家里条件又优越，身边总围着一帮人。听说，他一直在追陈书婷。

陈书婷抬起头，冲他笑了笑，“随便看看。”

那个笑容，很自然，很明亮。是我从未见过的样子。

“我给你推荐一本，”赵勇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递给她，“《人生》，路遥写的，现在可火了。讲的就是咱们这样的年轻人的故事，理想和现实。”

“是吗？我看看。”陈书婷接了过去。

他们俩站在一起，一个高大阳光，一个文静秀气，看上去……真的很般配。

我像个傻子一样站在原地，手里的《木工榫卯结构图解》仿佛有千斤重。

赵勇好像这才注意到我，他眉毛一挑，有点意外，“哟，李卫东？你也来看书？”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优越感。就好像，我这种人，是不该出现在书店里的。

陈书婷也看到了我，她的表情有一瞬间的不自然，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冲我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我……我帮我师傅买本书。”我举了举手里的书，感觉自己的解释很苍白。

“王木匠？”赵勇笑了，“他手艺是不错，就是思想太老旧。现在谁还费那劲做什么榫卯结构？南方来的组合家具，又便宜又时髦，螺丝一拧就行了。”

我听了这话，心里很不舒服。

“师傅说，螺丝拧的，不牢靠，没有根。”我忍不住顶了一句。

赵勇不以为意地耸耸肩，“时代不同了，卫东。讲究的是效率。你守着那些老掉牙的东西，有什么用？”

他说完，又转向陈书婷，语气立刻温柔了下来，“书婷，这本书你要是喜欢，我买了送你。”

“不用了，我自己买就好。”陈书婷客气地拒绝了。

我不想再待下去，感觉自己像个多余的小丑。

“我先走了。”我低声说了一句，也不管他们有没有听见，就快步走向了收银台。

付了钱，我几乎是逃一样地离开了书店。

骑上车，我蹬得飞快，风在耳边呼呼地响，可就是吹不散心里的憋闷。

赵勇的话，像一根根针，扎在我的心上。

“守着那些老掉牙的东西，有什么用？”

是啊，有什么用呢？在这个人人都想着往前冲，想着赚钱的年代，我守着师傅教的那些“规矩”，那些“慢工出细活”的道理，是不是真的有点不合时宜？

陈书婷……她也是这么想的吗？

她和赵勇站在一起，谈论着《人生》，谈论着理想和现实。而我，手里只有一本关于榫卯的工具书。

我们之间的距离，好像比我想象的，还要远得多。

回到木工房，我把书递给师傅。

师傅翻了几页，高兴得像个孩子，“好书，好书啊！老祖宗的智慧，都在这里头了。”

他看着我无精打采的样子，问：“怎么了？丢了魂似的。”

我把在书店遇到的事，还有赵勇说的话，都跟师傅学了一遍。

师傅听完，沉默了很久。

他拿起一块木料，用刨子轻轻推了一下，一片薄如蝉翼的刨花卷曲着落在了地上。

“卫东，”他缓缓开口，“别人跑得快，那是别人的本事。咱们走得慢，但咱们得走得稳。用螺丝拧的柜子，三五年就晃了。咱们用榫卯做的，传代。”

他顿了顿，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人活一辈子，总得有点东西，是能传下去的。钱，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手艺，良心，才是咱们的根。”

师傅的话，像一股暖流，慢慢淌过我冰冷的心。

是啊，根。

我看着师傅布满老茧的双手，看着墙上那些陪伴了他一辈子的工具，心里那点迷茫，渐渐散了。

赵勇有他的阳关道，我有我的独木桥。

我的桥，或许不宽，但只要我一步一个脚印地走，总能走到头。

第四章 一只雕花的樟木箱

从那天起，我把所有心思都扑在了木工活上。

我不再刻意去想陈书婷，也不再去想和赵勇的差距。我只想把手里的活儿做好，做出能让师傅点头的东西。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的手艺也在飞速长进。从一开始只能打打下手，到现在，一些简单的家具，师傅已经能放心地交给我独立完成了。

转眼，就到了初三下学期，毕业的氛围越来越浓。

班里的同学，都在讨论着未来的去向。成绩好的，目标是重点高中，然后是大学。像陈书婷，考上市一中是板上钉钉的事。赵勇家里有门路，据说也会去一中。

而我，已经决定了，毕业后就正式跟着师傅，当一名木匠。

我爸妈也支持我。他们都是老实本分的工人，觉得有门手艺，到哪儿都能有口饭吃，比什么都强。

有一天，我听班里女生聊天，说陈书婷的奶奶快过生日了，她想送奶奶一件礼物。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鬼使神差地，心里冒出了一个念头。

我想送她一件礼物。

不是去商店里买的，而是我自己亲手做的。

这个念头一出来，就像野草一样疯长，再也压不下去了。

做什么呢？

我想了很久。我想起有一次听她说，她奶奶有很多珍藏的老照片和信件，没个好地方放。

有了。

就做一只樟木箱子。

可以防虫防潮，最适合放那些珍贵的东西。

我把这个想法偷偷告诉了师傅。

师傅听完，看了我半天，没说话，只是笑了笑，眼神里有种“我懂的”意味。

他把我带到柴房最里面，指着一块被油布盖着的木料。

“这是我藏了十年的好料子，正宗的香樟木。纹理漂亮，香气也足。你拿去用吧。”

我心里一阵感动，“师傅，这太贵重了……”

“再好的料子，放着也是死物。做成东西，才算活了。”师傅拍了拍我的肩膀，“用心做，别给你师傅丢人。”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从那天起，我一下课就往木工房跑。

选料，开料，刨平，弹线，凿卯，开榫……每一道工序，我都做得格外认真。

那块香樟木，果然是极品。刨子推过去，木香四溢，整个工房都弥漫着一股清冽的香气。

我决定在箱子盖上，雕一幅“喜鹊登梅”的图样。喜鹊，报喜。梅花，坚韧。我觉得这个寓意很好。

雕刻是最考验功夫的。我没有经验，就找了很多图样来学，先在废木料上反复练习。刻刀在手里，轻一分则浅，重一分则废。我的手上，很快就磨出了好几个水泡。

但我不觉得累。

每当夜深人静，我独自在工房的灯下，听着刻刀划过木头的声音，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的宁静和满足。

我仿佛能看到，陈书婷收到这只箱子时，惊讶又欢喜的表情。

那段时间，赵勇和陈书婷走得很近。我好几次看到他们放学后一起走，赵勇骑着一辆崭新的永久牌自行车，载着陈书婷，穿过厂区的大路。男生的笑声，女生的清谈，飘得很远。

厂里也开始传一些风言风语，说他们俩“好上了”。

我听了，心里不是滋味，像被什么东西堵着。

但我没有停下手里的活儿。

我把所有的情绪，都倾注到了那只箱子上。

心里越是烦闷，手下的刻刀就越是稳。那梅花的枝干，我刻得苍劲有力；那喜鹊的羽毛，我刻得纤毫毕现。

一个月后，箱子终于做好了。

我给它上了好几遍天然的清漆，打磨得光可鉴人。那红褐色的木纹，在灯光下流淌着温润的光泽。箱盖上的喜鹊登梅图，栩栩如生。

打开箱盖，一股浓郁的樟木香气扑面而来。

师傅围着箱子转了好几圈，用手摸了又摸，最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卫东，你出师了。”

这是我从师傅那里，听到的最高评价。

我的眼睛有点发酸。

这只箱子，耗尽了我所有的心血，也寄托了我所有的少年心事。

它不仅仅是一件木器，它是我用我的手艺，写下的一封说不出口的情书。

第五章 南下的风与家里的根

箱子做好了，可怎么送出去，却成了一个大难题。

我抱着这只沉甸甸的箱子，一连好几天都不知道该怎么办。直接送给她？我没那个胆子。万一她不要，我该多尴尬。

就在我纠结的时候，一股强劲的“南下风”刮进了我们这个平静的厂区。

最早是几个胆子大的年轻人，辞了厂里“铁饭碗”的工作，跑去了广东。没过半年，就寄了彩电、冰箱回来，还捎信说，那边遍地是黄金，只要肯干，一个月挣的钱比厂里一年都多。

这一下，厂里彻底炸了锅。

人心，都跟着那股风，飘向了遥远的南方。

赵勇就是最积极的一个。他到处宣扬，说等他高中一毕业，就去深圳闯荡，要干出一番大事业。

他还找到我，一副“指点江山”的口气。

“卫东，你也别跟着王师傅啃那些老木头了，没前途。跟我去深圳吧，那边到处都在盖房子，搞装修，你这手艺肯定吃香。到时候，咱们兄弟俩一起发财。”

我摇了摇头，“我不想去，我就想把木工活学好。”

赵勇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看着我，“你这人，真是死脑筋。守着这破厂子有什么好？你看陈书婷，她肯定是要考大学，离开这里的。你俩……不是一路人。”

他后面那句话，像针一样，又扎进了我心里。

是啊，不是一路人。

她是要飞得更高更远的鸟，而我，只是一棵扎根在原地的树。

那段时间，师傅的身体越来越差，咳嗽得也厉害了。工房里的活儿，基本都落在了我一个人身上。

师傅看着我，眼神里有担忧。

“卫东，外面都说南方好，你要是想去，师傅不拦你。”有一天，他把我叫到身边，喘着气说。

“师傅，我不走。”我摇摇头，给他倒了杯热水，“我走了，谁照顾您？谁守着这工房？”

师傅叹了口气，浑浊的眼睛里泛起一层水光。

“傻孩子……师傅是怕耽误了你。这门手艺，清苦，挣不了大钱。以后……以后怕是没人愿意学了。”

“有人学，”我看着师傅，说得很坚定，“我学。您教的东西，我都记着呢。咱们的根，不能断。”

师傅没再说话，只是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他的手很干，很瘦，但很有力。

我感觉，他像是把一种沉甸甸的东西，传到了我的手上。

那是他的手艺，他的坚守，他一辈子的心血。

家里的根，不能断。

我把那只雕花的樟木箱，用一块干净的蓝布包好，藏在了我的床底下。

我决定了，就在毕业那天，把它送给陈书婷。

不管她收不收，不管她以后会去哪里，这都算是我对我那段青涩的少年心事，一个正式的告别。

就当是……毕业礼物吧。

我对自己说。

第六章 送不出的礼物

中考结束，毕业的日子，转眼就到了。

那天天气很好，天很蓝，云很白。

学校里充满了离别的伤感和对未来的憧憬。同学们互相在毕业纪念册上写着留言，说着“前程似锦”、“友谊长存”的话。

我拿着那本崭新的纪念册，走到陈书婷的座位前。她正在给别的同学写留言，字写得很娟秀。

“陈书婷，能……能帮我写个留言吗？”我鼓足了所有的勇气，声音都有点抖。

她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眼神有些复杂。她接过我的纪念册，低头写了起来。

我站在旁边，心跳得厉害。

她很快就写完了，递给我。上面写着：“祝李卫东同学，前程似锦。”

很客气，很疏远。

就像我们之间，一直隔着的那段距离。

放学后，我没有立刻回家，而是等在教学楼后面的那片小树林里。我提前打听好了，那是她回家的必经之路。

那只樟木箱，我早上就偷偷带来了，用蓝布包着，藏在树林的一丛灌木后面。

我抱着它，感觉像是抱着我整个青春。

我等了很久，久到腿都有些麻了。

终于，我看到了她的身影。

她不是一个人。赵勇和她并排走着，两个人有说有笑。

赵勇手里拿着一张录取通知书，在阳光下晃着，很得意地说：“书婷，你看，市一中的！以后我们又可以当同学了！”

陈书婷笑了，“恭喜你。”

“你也肯定没问题的。”赵勇说，“等上了高中，我……我想正式……”

他的话没说完，但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陈书婷没有接话，只是低下了头，脸颊上泛起一抹红晕。

我躲在树后，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手里的箱子，瞬间变得无比沉重，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还有什么资格把它送出去呢？

它在我眼里，是倾注了所有心血的珍宝。可在他们眼里，或许就像赵勇说的那样，不过是一件“老掉牙的东西”。

我看着他们越走越远，直到消失在路的尽头。

我抱着那只箱子，在树林里坐了很久很久，直到天色完全黑了下来。

蚊子在耳边嗡嗡地叫，我却一点感觉都没有。

那一天，我的青春，好像随着落山的太阳，一起结束了。

我最终还是没有把那只箱子送出去。

我把它抱回了家，放在了我的小屋里。

打开箱子，那股熟悉的樟木香气涌了出来。我看着箱盖上那对栩栩如生的喜鹊，觉得有些讽刺。

喜鹊登梅，报的，却不是我的喜。

那件送不出的礼物，成了一道刻在我心里的疤。

第七章 时间的刻度

毕业后的那个夏天，格外的漫长。

陈书婷和赵勇，都如愿考上了一中。而我，正式成了王师傅的关门弟子，每天泡在木工房里。

我们像是奔向了各自完全不同的人生。

师傅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到了秋天，他彻底病倒了，住进了医院。

我每天工房、医院两头跑。师傅躺在病床上，还在惦记着手里的活儿。

“卫东，厂里工会订的那批桌子，卯眼要打得深一点，才结实……”

“还有刘婶家的柜子，她家潮，你得用好点的桐油给她多刷几遍……”

我一边听，一边点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那年冬天，下了第一场雪的时候，师傅走了。

走得很安详。

临走前，他把工房的钥匙交给了我。

“卫东，这间工房，以后就是你的了。别把师傅的手艺……给丢了。”

我握着那串冰冷的钥匙，跪在病床前，哭得像个孩子。

师傅走了，木工房里，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空荡荡的工房，显得格外冷清。我看着墙上那些熟悉的工具，感觉师傅好像还没走，就坐在角落里，戴着老花镜，看着我干活。

我花了好几天时间，把工房里里外外都打扫了一遍，把师傅所有的工具都重新擦拭、上油。

在整理师傅的工具箱时，我发现了一个小木盒。

打开一看，里面是几本发黄的笔记本。

上面用隽秀的钢笔字，密密麻麻地记录着各种木工的尺寸、榫卯的画法，还有一些师傅自己琢磨出来的小窍门。

在最后一页，我看到师傅写下的一段话：

“为人，如做木。要心正，要手稳。不求闻达，但求无愧于心，无愧于手里的这块木头。”

我看着那段话，眼泪又一次流了下来。

我把笔记本小心翼翼地收好，放在了离我最近的工具架上。

从那天起，我就是这间工房的主人了。

时间是最好的刻刀，它在每个人的生命里，刻下不同的痕迹。

几年时间，一晃而过。

外面的世界，变化得越来越快。南下的风，越刮越猛。厂里的效益开始下滑，很多人都办了停薪留职，出去闯荡了。

赵勇高中毕业后，没有考大学，直接去了深圳。听说他脑子活，胆子大，倒腾电子产品，挣了不少钱，成了我们这辈人里第一个“万元户”。

陈书婷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名牌大学，成了我们厂飞出去的第一个真正的金凤凰。

而我，依然守着那间小小的木工房。

一开始，生意很难做。就像赵勇说的，那些新潮的组合家具，冲击着市场。我做的这些费时费力的老式家具，问的人越来越少。

有好几次，我都快撑不下去了。

但每当我想放弃的时候，我就会想起师傅临终前的话，想起他笔记本上的那段字。

我咬着牙，坚持了下来。

我做的东西，用料实在，做工精细。用过的人，都说好。慢慢地，靠着口碑，我开始有了一些回头客。

他们不追求时髦，只求一个“结实”、“耐用”。

我的生活，就像工房里的那台老座钟，走得不快，但每一步，都清晰，沉稳。

那只雕花的樟木箱，我一直留着。

我没有用它，就把它放在我的房间里。偶尔，我会打开它，闻一闻那熟悉的香气，看一看那对喜鹊。

它像一个时间的刻度，标记着我那段一去不复返的青春。

也时时刻刻提醒着我，我是谁，我的根，在哪里。

第八章 雨过天晴是生活

又是一个夏天，距离八五年那个下雨的午后，已经过去了整整十年。

十年，足以让一个青涩的少年，变成一个沉稳的青年。

我的木工房，在镇上已经小有名气。很多人家做嫁妆，或者给老人做寿，都会来找我。他们说：“李师傅做的东西，是传家宝。”

每当听到这话，我都会想起王师傅。我想，他要是能听到，一定会很欣慰。

那天，我又接了一个活儿。一个从北京回来探亲的女士，想给父母定做一套书柜。

她约我在工房见面。

下午，一个穿着得体的身影，出现在了工房门口。

阳光从她身后照过来，有些刺眼。我眯着眼，看清了她的脸。

是陈书婷。

十年没见，她变了，又好像没变。褪去了少女的青涩，多了一份成熟和知性，但眉眼间，还是当年的模样。

她也认出了我，有些惊讶。

“李卫东？没想到……这家店是你开的。”

“是我。”我点点头，给她搬了张凳子，“坐吧。”

我们相对而坐，一时之间，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空气中，只有刨子和木头的香气在静静流淌。

还是她先开了口。

“我听邻居说，镇上有个姓李的师傅，手艺特别好，做的家具能用一辈子。没想到是你。”她的语气里，带着感慨。

“我就是跟着我师傅，学了点皮毛。”我谦虚地说。

“你太谦虚了。”她环顾着这间工房，“能坚持做一件事十年，很了不起。”

我们聊起了这些年的经历。

她在北京读完大学，就留在了那里工作，成了一名编辑。她说，大城市节奏快，竞争激烈，人也容易浮躁。每次回来，看到小镇这种慢悠悠的生活，都觉得很亲切。

我问起了赵勇。

她沉默了一下，才缓缓说：“我们上大学的时候就分开了。他……我们不是一路人。”

她说，赵勇在深圳发了财，也变了。变得她越来越不认识。后来，他们就断了联系。

我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我爸妈一直念叨，说家里的老家具都旧了，想换一套新的。我就想到了定做，结实，也能留个念想。”她把话题转回了正事上。

我们聊了很久书柜的样式和尺寸。她很有想法，说了很多细节。我拿了纸笔，都一一记了下来。

临走的时候，她忽然问我：“我听说，王师傅……已经不在了？”

“嗯，走了快十年了。”我声音有些低沉。

“他是个好师傅。”她说。

她走到门口，又停下脚步，回过头，像是想起了什么。

“李卫东，有件事，我一直想跟你说声谢谢。”

我愣住了。

“十年前，在柴房躲雨那次……谢谢你。”她看着我，眼神很真诚，“还有……对不起。”

那句“对不起”，让我心里某个尘封已久的角落，忽然就释然了。

“都过去了。”我笑了笑。

送走她，我一个人在工房里站了很久。

我想起了那只樟木箱。

晚上，我回到家，把它从房间里搬了出来，用软布仔仔细细地擦了一遍。

箱子上的“喜鹊登梅”，在灯光下依旧栩栩如生。

第二天，陈书婷来付定金的时候，我把箱子搬了出来。

“这是……”她看着箱子，愣住了。

“毕业的时候，给你做的礼物。只是……一直没送出去。”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你要是不嫌弃，就当是……我送给叔叔阿姨的，放点东西正好。”

她伸出手，轻轻抚摸着箱盖上的雕花，指尖微微颤抖。

她没有说话，只是抬起头，眼睛红红地看着我。

那一刻，我看到她的眼底，有当年的那个少女，有这些年的风雨，有我们逝去的青春，也有一种久别重逢的懂得。

后来，她回了北京。

但我们开始通信。信里，我们聊工作，聊生活，聊对未来的看法。

我发现，我们虽然走了两条完全不同的路，但很多对事情的看法，对生活的态度，竟然惊人地相似。

我们都相信，人活着，总要有点实实在在的东西握在手里，才觉得踏实。

对我来说，是手里的手艺。

对她来说，是笔下的文字。

第二年春天，她调回了省城的报社工作。

她说，离家近一点，心安。

又是一个下雨天，她撑着伞，出现在我的工房门口。

“李卫东，”她笑着说，“我家的书柜，是不是该做第二期了？”

我看着她，也笑了。

外面的雨，淅淅沥沥地下着，洗去了空气中的尘埃。

我知道，雨过天晴，就是生活。

而我的生活，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