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农家 (砌墙的鱼)_重生农家最新章节免费阅读_人人小说网

封面新闻记者 闫雯雯 刘彦谷 刘彦君 谢杰 马晓玉

打开任何一款手机地图软件，输入“拦马墙美术馆”，都不可能找到这个目的地。甚至这个美术馆所处的四川省广元市剑阁县凉山乡清凉村任家坡，在剑阁县长达公里的“翠云廊”上，也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圆点。

拦马墙美术馆

日前，一场名为“翠云雅集——艺术名家蜀道采风”活动却选址在这个地图上都找不到、仅有几十平米的小小美术馆里。

艺术家们选择这里，不仅仅是因为它是古蜀道上最小的美术馆，也因为它记录了主人年的奋斗。这座古宅，从倒塌到重建，就像在蜀道上屹立了近年的古柏一样，血脉里有着不屈的风骨。

任文武的“拦马墙美术馆”里摆放的版画

离家

从拦马墙的停车场开始走，顺着古柏森森的金牛道往普安方向行进，大概公里之后就能看到任文武的家。

那是一座老式的川北民居，用黄泥夯土而成，屋檐下有一块大岩石，旁边立着一棵巨大的柏树。古柏是金牛道的行道树，任文武记得，从他记事开始，门前的这条路上，白天黑夜，人流如织。当时还健在的奶奶每天就在柏树下支一个小摊子，卖开水和醪糟。

老宅在重新修建之前的样子（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东西不贵，开水2分钱，醪糟水5分，但路上往来的行人还是更愿意去米之外的水井里舀免费的井水喝。任文武的奶奶也不懊恼，一直乐呵呵的，那口井是她的丈夫挖的，井边让人舀水喝的瓷碗，也是她放在那儿的。

经过这里的，都是去剑阁老县城赶场的路人。虽然国道上，到了上世纪年代，已经零星有了中巴车可以到县城，票价几元钱，但那个时候经济条件不好，好多人舍不得花那两块钱，于是干脆选择“甩火腿”，四川话——走路。

古人选择道路的精准眼光，直到现在还让人惊讶。不说远了，就光是一条古蜀道，就创造了诸多传奇，宝成铁路选用了三千年前陈仓道的路线，西安飞往汉中的飞机，在天上顺着褒斜道飞。古金牛道也一样，如果顺着国道走，任文武家到剑阁老县城得走上十多公里，但如果顺着古道走，能节省至少一半的距离。

因此，不管白天还是黑夜，古道上从不缺赶场人。特别是没有月亮的夜晚，柏树林里漆黑不见五指，有人越走越害怕，看到任家的老宅子，就像看到救星，砰砰地敲门：“主人家起来帮个忙，给我们照个亮嘛。”于是，任文武的父亲便会爬起来，走到柏树旁，割下一块树皮，蹭一点柏树油，扎成火把送给求助的人。

老宅在重新修建之前的样子（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帮的人多了，老柏树被刮掉的皮也多了，奶奶舍不得老树，于是经常嘱咐他们父子，有空就去树林里捡一些断枝和枯萎的树皮，存在房檐下面。

后来，任文武也成了这条古道上的行路者。

他清楚地记得年初冬的一个早晨，父亲在清晨4点就把他从被窝里拉了起来：“走，去赶场。”

刚刚岁的清瘦少年，背起了斤的木炭，向着十几里外的剑阁老县城走去。开始的一段路还好，在走了几里之后，背篓就像是剑阁七十二峰一样，一重一重地压了过来。

“走到一半的时候，实在背不动了，我就开始大哭。”哭也解决不了问题。任文武一边哭一边想，人人都说“要致富先修路”，什么时候家门口也能通一条公路？

他等啊等，没等到家门口通公路，反倒是随着经济的发展，越来越多的人选择乘车去剑阁县城，古老的金牛道从年开始沉睡了。为了生活有奔头，任文武也离开了家乡，南下广东打工。

任文武展示上世纪年代老宅的房产证

倒塌

年初夏，怀里抱着3岁的大儿子志豪，任文武顺着古道，重返任家坡。

站在老房的院子里，他几乎认不出自己家：老房子塌了一半，父母之前住的房间已经不复存在，屋前的池塘里没有一滴水，池塘盖上长满了杂树，根本看不到池塘的对岸，土地也荒了，草长了一人多高。

回来安家是因为父亲去世后，多岁的奶奶已经丧失了生活自理能力，需要人照顾。

出门打工4年，任文武并没有攒下几个钱，摸遍了身上的口袋，他和妻子一共只凑出了元。家里也没剩下什么粮食，翻箱倒柜找了一圈，在奶奶房间的旧柜子里，有一个宽篾条编成的背篓，里面装着满满的一背篓麦子。

“今天有吃的了！”任文武高兴地招呼着妻子，话音未落，他用手捏了捏几粒麦子，发现已经被虫子蛀得只剩下了壳。

幸好，妻子在另外一个房间的柜子里发现几百斤陈谷子，已经放了四五年的时间。任文武用一背篼谷子换了几十斤面条回来。邻居们得知他返乡后，这家送点鸡蛋，那家给点米面，让一家人渡过了最初的难关。

安顿下来之后是开荒，农忙的季节，任文武下地干活种玉米种油菜，农闲时节就去附近打点零工。

任文武发现，普通的力工每天能挣元，但如果有手艺，会砌墙码砖的话，一天能挣元。为了多挣这5元钱，他找了一个老师傅，跟着学。

日子一点点地过，没想到，经历了几代人的老房子，一年之后在地震中塌了一半，成为了名副其实的危房。

“看到老房子倒了，真是心疼，很想把它修复好。”任文武很快陷入了纠结之中：一方面想重新起一间房，几万块钱就能解决一家人的住宿问题；另一方面却还是舍不得祖屋，这毕竟是祖上留下的东西，而且冬暖夏凉，很适合家人的居住，但是修缮祖屋的费用要比重修一处新房子贵上几倍，他根本无力承担。几经权衡，他最终只能向命运低头，申请了4万元的无息贷款，在坡上用砖头瓦片盖新房。

“我们家门口怎么还不修路啊！”看着已经罕见行人的金牛道，任文武感叹。

没有路，任文武用的建筑材料都只能顺着一条土路拉到附近，然后依靠人力一点点搬过来，既费事又费钱，幸好之前他学了点建房子的功夫，慢慢地，水泥墙被砌起来，屋顶也装好，二儿子健宏也出生了。

终于，在把已经干枯的水井挖通之后，看着汩汩流水，他作出了决定：一个人北上打工。

老宅在重新修建时的样子（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重生

任文武自己也没想到，再次回到家乡并且决定留下的契机，竟然是已经十多年人迹罕至的古蜀道迎来了新生。

随着对遗址、遗迹的保护，以及传承好优秀传统文化的理念深入人心，来到拦马墙的游人逐渐多了起来，特别是热爱绘画和摄影的人群纷至沓来。任文武的家门在年后，再次被陌生人敲响：“老板，有没有饭吃？”

一开始，任文武只是热心地为大家煮一口面，大多数情况对方都不太好意思，执意要留下些餐费。久而久之，任文武发现这可能是一个新的机会，于是开了一家小小的农家乐——“任家寨”，有客的时候给客人煮口饭吃，没有就出去打个短工。

在成都生活的剑阁画家赵冬与任文武就是在一顿顿饭中，吃出了兄弟情。任文武经常跟他谈起想在未来把祖宅修起来，能多几个房间，把民宿搞好，不用再出门打工。

任文武与好友赵冬一起，坐在年树龄的柏树下

赵冬问任文武：“你准备花多少钱来修？”囊中羞涩的任文武想了一会说“十万”，很快又补上了一句：“我可以干点砌墙的工作。”

想要重建老宅，特别是以老式川北民居的方式再建这座老宅，这些钱并不够，赵冬和几个朋友一起用众筹的方式给任文武凑了余万元，任文武又去银行贷款了万元。

年夏天，在老房子倒塌了年后，任文武又开始为重建老房而打拼。

在赵冬的建议和策划下，老房仍旧能够使用的部分被尽量加固，有安全隐患的部分被拆除。拆下来的材料也没有浪费，能用得上的几乎全部都用了，包括已经倒塌的夯土墙。这些墙上的泥土被拆下来碾碎，加入其他的建材，再次成为了墙体的一部分。

老宅修葺（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老宅修葺（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整座建筑仍旧是以传统的川北民居的方式修建，川北民居主要是使用榫卯结构的梁和柱子，制作的工艺十分复杂和考究。因此，任文武还找到了一个已经从事了多年木制房屋修建的老师傅。

老师傅一来，任文武就忙得不可开交了。他每天都跟在师傅后面学习，甚至学会了如何上梁。

任文武跟老师傅学习上梁（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任文武在上梁（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经过了一年时间，任文武的老房子以一种全新面貌立了起来：既有古旧部分，被开辟成了一间小小乡村美术馆；又有全新房间，被改造成了茶室和民宿。尽管房子格局有了小小调整，纸糊的窗户也变成了玻璃窗，但房子的格局却没有丝毫变化，规规矩矩地遵守着它兴建时的样子。

任文武家老宅的茶室

赵冬找来了一块柏木的板子，大笔一挥，给“任家寨”取了一个全新的名字“任柏居”：“任是说房子的主人姓任；柏，是说房子旁边有一棵千年柏树；居，这是你全新的居所。”

任文武家老宅内的天井

传承

祖屋被重新建好之后，任文武站在屋子里，眼含热泪。他想起了父母曾经居住过的房间，想起了爷爷爽朗的笑声，想起了奶奶让他举着火把为路人点灯的时光。他还想起了灶房里曾经放过的一个水缸，在他印象中，上面刻着十几个字，但他不记得上面刻的是什么。

水缸在他很小的时候便打碎了，家人舍不得扔，便把大块大块的陶片堆在了灶房的角落里。老房倒塌之后，任文武将陶片挪到了新房的旁边，已经十几年没有动过了。

“到底上面刻的是什么？”他决定破解这个秘密。

陶片上有两行字，连起来就是“光绪十四年六月十日乐安郡水甘记”。恰好，当时有一名当老师的客人在场，他经过查阅一些资料，为任文武解开了这间老屋的前世：“水缸是年制造的，这可以作为房屋建造时期的一个佐证。任家的祖辈很可能来自乐安郡，在古代，任家是乐安郡的一个名门望族。”

也许，就在一百多年前，任文武的祖辈顺着古蜀道走到了四川，爱上了剑阁，便留在了这古道旁边，修建好了这座古宅。在岁月的流逝之中，古宅在五代人手中接力，就像是门前的古柏树和古蜀道一样，历经沧桑，却一次又一次地焕发了新的活力。

记载着任文武家老宅历史的水缸碎片

任文武个人的心境也随着老宅和古道的复兴，起了变化。

年轻时，他想要的是一条笔直、平稳、宽阔的路，水泥路也好，柏油路也罢，只要能让他骑在摩托车上不必颠簸，能让运送货物的小面包停在他家门口；如今，他已经渐渐地与当初的自己和解，也越来越热爱这条两千年前的“高速公路”。

今年7月日，剑阁天降大雨，任文武见大雨一直不停，穿上蓑衣，扛着锄头，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到了拦马墙的位置，仔细观察雨水的流向问题，及时排水：“拦马墙的石头角子都已经被冲出来了，不及时排水的话，很有可能被山洪冲垮。”

7月日下午，习近平总书记来到广元市剑阁县考察了翠云廊。习近平听取古蜀道发展历程、翠云廊整体情况介绍，沿古道步行察看千年古柏长势，详细询问历史上植柏护柏情况。他指出，这片全世界最大的人工古柏林，之所以能够延续得这么久、保护得这么好，得益于明代开始颁布实行“官民相禁剪伐”、“交树交印”等制度，一直沿袭至今、相习成风，更得益于当地百姓世代共同守护。这启示我们，抓生态文明建设必须搭建好制度框架，抓好制度执行，同时充分调动广大人民群众的积极性主动性创造性，巩固发展新时代生态文明建设成果。临行前，他嘱咐当地负责同志，要把古树名木保护好，把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传承好。

总书记的殷殷嘱托也让更多人将目光投向了古蜀道。

任文武家老宅现在的模样

任文武家老宅现在的模样

进入8月以来，一连几个周末，任文武从早上开始就忙得不可开交，以往中午才开始有客人陆续前来，现在上午点就开始有人来喝茶、吃饭。中午饭点的时候，任文武更是忙着烧菜，连水都来不及喝上一口。他的两个儿子，也就是这座老宅的“房六代”，也帮着跑上跑下，端茶送饭。

这条古道，已经成为了任文武名副其实的“致富之路”。

任文武的二儿子健宏与小伙伴一起学习画画（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任文武的二儿子健宏展示自己的画作

孩子们在任文武家的农家乐吃饭

“我现在算是想明白了。游客们为什么会来我们任家坡，其实就是来看这条千年古道，来看这棵年的古树，而且我相信，未来游客会越来越多，给我带来物质和精神上的双重财富。精神上的财富是什么？左邻右舍、亲戚朋友走到我这里，看到古道古树和古宅，都忍不住说一句，任文武真有本事啊。”

他相信，只要古树在，只要古道在，幸福的生活就不会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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