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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aoteby 2025-10-29 19:20 3 浏览
果子陨落时
著名晋剧表演艺术家丁果仙人生道路之最后一曲
周贵仓
天黑下来了,但是她——丁果仙不急着拉着灯。近来,她的心境有些灰冷,这是她过去从来没有感受过的。她的病显然很不对头,胸憋、气紧、咳嗽、哮喘,就像卧在她身边的四条恶狗,虎视眈眈地盯着她,只要嗅到她有稍许的轻快,它们就以加倍的疯狂向她扑来,病也同人世间的事一样,是扶胜不扶败的。于是,她乐观的天性和刚强不屈的精神支柱,几乎是毫无抵御地被病狗们轮番撕叼着,她终于力不能支了。沮丧的阴影就这样悄悄地、恶毒地爬上她的心头。因此,与其说她不需要拉着灯,倒不如说她似乎需要黑色的静谧——这使她容易躲藏起来。有时,别人进来要给她拉着灯,她都笑着阻止了———她下意识地惧怕外来的任何东西干扰她。她,经历着离开光亮到走进黑暗的路程;她,经历着离开喧闹、走进宁静的路程。她疲惫不堪,她似乎在渴望着一个永久性的休息之所。
天更黑下来了。上房那面,她看见儿子任继亮、媳妇和娃娃们的进出走动;南房,是外甥住的,她看见他们时不时地朝她这边厢张望着;东房,已经塌掉好几年了,七长八短的椽檩顺墙立在污土上,显得黑影幢幢,倒像是在戏园子里坐在后座上的观众向她举起的喝彩的手臂。她住在西房,年翻修房子时,这个房子比地面垫高五个台阶,那时是为了防潮,可就没有想到防老,这五个台阶对于她几乎是变得有些高不可攀了。外间屋,靠北墙放着一张床,那是供老头子用的;她占据在小里间里,这是个十平方米左右的小里间。
这几天,她已经难得下地站立起来。当抿紧的嘴唇终于抑制不住紧促的哮喘,当抑制不住的哮喘终于变为裂帛般的咳嗽时,她只能用双手拼死力地抓住床栏杆稳住重心,竭力减少肺部震动引起的浑身颤动。她常像一条撂上沙滩上的鱼似的可怜巴巴地喘息着;有时,她又蜷缩成一个圆球,一个呼吱呼吱地发出巨响的,即将爆炸的圆球。今天,她不记得吃东西没有——她怪好笑自己的,竟连这么点记性也没有了。不过,记得吃东西没吃东西倒是寡淡事,要紧的是,若把肚子里的戏文给忘干了,那可是造罪呵!每当这种恐惧袭上心头的刹那,她的脑子里总会条件反射地闪过一段唱词、闪过两段唱词、闪过滔滔滚滚的唱词。这时,她的焦灼的脸上也会闪过一个惬意的微笑。但转瞬间,开机关枪式的咳嗽声和拉风箱式的哮喘声又会把她无情地投掷到痛苦的泥潭之中…………
“吧嗒!”有人拉着了灯。
是二英子姑娘。
这姑娘二十岁左右,红红的脸膛,矮胖的身个,她是丁果仙的养祖父丁凤章老人当年在南郊郑村居住时邻居的孩子。去年,她的父母为报答往年丁果仙对他们家的扶助之恩,硬是要让闺女前来尽孝敬之意。这孩子能吃苦,有眼色,心地纯朴,丁果仙很是喜欢她。
“老姑,你吃药吧。”二英子默默地挨到丁果仙身边,轻轻地嘱咐道。
一阵粗重的喘息过后,丁果仙艰难地对她说。“不,不到时候,一会再……再吃。把灯……灯拉熄吧。”
老姑的脸色近些日子来更难看了,灰黄而浮肿的脸,眼角下长出的一些米粒大的颗颗凑热闹似的又猛增出好些个,两腮的肉松松垮垮地垂挂着,鬓边的白发明显地占了上风。老姑是三月的生日,元旦后就快交六十三岁了,但看上去她比实际年龄还要大一些。
“老姑,我把灯罩住些,行吧?要不,黑灯瞎火的,我怕老姑碰着。”二英子说着,拢了块纸叠成一个三角帽,套在桌上的台灯的小灯泡上。丁果仙瞧瞧灯罩,深深地叹息一声,又默默地转过头去。
灯,跟她有过不解之缘。
年,她跟姐姐丁巧云在太谷县唱《芦花》,她饰闵德仁,姐姐饰李氏。当闵德仁发觉长子闵损身寒哆嗦是因为衣絮芦花时,他愧悔交加,一怒之下,要以“休妻”惩戒李氏。但闵损则跪在父亲面前为继母苦苦求情,这使闵德仁深为震动,正待他要威严地唤一声李氏训斥她时,台下拥挤的人群突然大幅度地骚动起来。原来,是一位离县城十五里地方的纸扎老艺人和他的儿子,一人提着一盏花灯笼,风尘仆仆赶来,为“果子红”唱戏献灯来了。这是两盏大红果灯笼,工艺极为精湛高超,灯内燃点五支蜡烛,异彩纷星,灿烂夺目。经过一阵忙乱,人们把灯笼高悬在台口的两边厢,汽灯、花灯交相辉映,台上亮如白昼。事后,丁果仙向老人施礼致谢,并把自己珍爱的一条全狐围领送给老人。
老人的灯当然不会一直用下去,后来,在省城太原的戏园里,每当丁果仙出现在台子上时,灯光都是要重新配制和增加的,老人的灯,从此永久地照耀在她的艺涯之路上。
其实,她的人生,不也是因为有了光明才有了意义的吗?她七岁学戏,十一岁登台,十五六岁“红”于乡里,十八九岁誉传三晋,二十岁左右蜚声京津;什么“须生大王”“晋剧第一人”之类的桂冠纷纷飞来;什么“唱腔圆润清晰,刚柔相济”啦,什么“做工洗练,表演细腻”啦,什么“听客如饮醇醪,如醉如痴”啦,赞美之词不绝于耳。但在旧中国,“戏子”只能是供人玩赏的木偶,坤伶就更是低一等的“货色”了!她的不幸遭际和备受屈辱的生活是难以言状的。只有在新中国,艺人才有了地位和尊严。对于她,这更是一次人生的质的飞跃了。
当解放太原的隆隆炮声变成了零星塞落的枪声的时候,同家人从地窑子里钻出地面来的丁果仙,是一个瘦削而娇弱的女人,体重不会超过八十斤!膨胀的艺术声誉和苦闷渺茫的精神世界,使她染上了可怕的吸食鸦片的嗜好,有时,她不得不把大烟枪“请到后台来!”那时,人们的担心不是没有根据的。“丁老板活四十岁也怕难呵!”恰恰在这一年,红旗插上了古老的晋阳城头。显然,作为第一步,她必须有决心丢开嗜好。这能办到吗?鸦片已经整个地控制了她的中枢神经,丢开鸦片,无异于在痉挛中抽搐而死呀?这时,人们的担心同样也不是没有根据的:“果子红,能熬得过去吗?”正是她,率先奇迹般地撞过了这一关!在那些日子里,烟瘾常使她浑身颤抖,大汗如注,水米不沾,虚软似泥。好心人已经给她点着烟灯了,抽一口救救急总是可以的吧?但是,丁果仙把这当成是对她人格的莫大的侮辱,她愤怒地抓起烟灯就摔到院子里……结果,她成功了!她的身体见天地复苏了!而且,很快地,她的两腮满起来了!脸上有了红润了!身上的线条成了圆的了!这以后,她就像一个沐浴在阳光下的运动健将似的,她把全部身心扑在工作上、事业上、进取上。她连轴转地排演现代戏,在《小女婿》里,她扭捏作态、活灵活现地扮演媒婆子陈快腿,又凝重深沉、精雕细镂地塑造着《血泪仇》中的贫农王仁厚;她临阵顶缺,惟妙惟肖地饰演《陈妙常》中的小尼姑;又妙趣横生,在如潮的笑声中反串《二进宫》里的李艳妃;在长春电影制片厂的摄影棚里,她硬是适应了拍摄镜头前的拘谨的要求,三个月掉了三斤肉,却终于破天荒地把晋剧搬上银幕。又在省城太原排练场里、剧院里,为培养艺苑新苗,同“猴鬼”们通宵达且地滚缠在一起,她咧着合不拢的大嘴,从周恩来总理的手中接过戏曲会演的奖状,又喜泪横流地握住毛主席的手忘了放开;她忽而在朝鲜前线的战壕里,戴着志愿军战士递给她的绿色钢盔,向他们表达祖国亲人的问候,忽而又站在台湾海峡的嶙峋陡峭的岩壁上,伴着海涛的咆哮声,给边防战士们清唱《日月图》……她身兼数职,却从无倦意,为了表彰她的艺术成就和卓著的功绩,年夏,山西省城文艺界为她举行了盛况空前的舞台生活四十周年纪念活动。
光明的灯塔,就是这样一路照耀在她的新的人生的航程上。她,真是一代骄子呵!
然而,眼下,她的路在哪里呢?她走过来的路还有吗?这条路向何处延伸呢?她看不见了——路在黑暗中消失了。她伤感地对二英子说:“把灯罩再拉下来些吧,它再亮,又能做甚呢!”
终于又熬过了一个黑夜!
早晨,儿子任继亮、儿媳、外甥、外甥媳妇轻轻地走到她的床前来看她,他们照例是嘟囔着那句话:“最好是到医院去看看。”
丁果仙围着被子坐在床上,她的背后,垫着高高的一摞枕头。她有时是自己,有时是让别人,从背后取掉一个枕头,或是加上一个枕头,她觉得气松气紧跟枕头的数量有关系。家里的人让她去医院,当然是好主意。但世态炎凉,她宁可使用“枕头调整疗法”,也不愿出门子。因此,她对他们的话只是笑,只是摇头。
街门发出沉重的吱呀声,接着,两个男人匆匆地走入门洞,踏进院子里。走在前面的。苗条的身材,潇洒的步履,穿着一身黑棉制服。长方脸阴沉沉地嘟噜着,一双浓黑的、裝饰性的眉毛紧锁在一起,眼神忧戚而焦虑。他,就是丁果仙的丈夫任秀峰。他比妻子大三岁,但在他的身上始终透露着一种英俊少年的气息和活力。
只是妻子病重的这几个月,他才猝然显老起来。走在后头的是一位面孔白皙、个子高挑、手脚麻利的老头。他是他们的好友,任秀峰一大早去请的刘大夫。他们俩像冲刺似的,一齐抢上西屋的台阶,还是客人先掀起了门帘。
丁果仙欠起身,示意大夫坐到火炉边暖暖身子再说。
“我不冷。”刘大夫和悦地笑笑,心里却“咯噔”一家伙——他看见老丁的气色不正。他假装无辜的样子,随随便便地在床边坐下来,也不多说。从一边拉过一个枕头立住,把丁果仙的手腕搭在上面,就闷头闷脑地号起脉来。
任秀峰不知所措地,时不时地给妻子掖掖被窝,扶扶枕头,丁果仙斜睨他一眼,说:“老任,你就不能老老实实地坐一坐吗?我说,请你不要老鼠鼓捣猫屁眼啦。”
但是,任秀峰能坐得住吗?在半个世纪的风云际会里,他与她形影不离,相濡以沫,她不能没有他,他更不能失去她,他与她的关系,就像月亮跟太阳的关系一样;不可设想,当太阳陨落以后,月亮还能存在下去?但在精神上,她又视他为她的根本支柱。因此也不能设想,当支柱倾倒时,那大厦还能巍然屹立?因此,他对妻子刚才顾惜他的话,原来就放不在耳朵里。他犹豫了一下,又把一条薄毛毯卷起来,垫在她的后脑勺下面。
“嗨!你呀……”她无可奈何地又说了一句。
刘大夫摸着脉,脑海里陡地跳出《黄帝内经》里一句话:“如物之浮,如风吹毛,曰肺死。”他的心不禁又“咯噔”地一家伙;但他面如平镜,竭力掩饰着内心的不安。号完脉,他又扳扳她的手指头,翻翻她的眼睛,就开始戴眼镜写药方了。
他这人就这样,不喝茶,不吸烟,不吃人家的饭,清心寡欲,言少话短,但待人以诚,都是罕见的。他原本是一家大医院的主任医师,因“历史”问题做手术“切除”了公职,同一个独生儿子相依为命地生活在一起。他医道甚高,但看病不取分文——这似乎是在“赎罪”吧。但一般狂飙突进的“革命家”们定是宁死也不会拉他看病的;只是一些被社会歧视的人,才偷偷摸摸地到他的府上求医问药。而他,也就成了这个社会层中的不可或缺的一员。丁果仙一朝之间变为“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有的人避之唯恐不及,他却不在乎!他们深交已经好些个年头了。其实,老丁的病要是照他的方案一手调治,是完全有把握见好的。但,事到如今,他只好望而却步了。近来,他结合老丁的病情翻阅了手头隐藏的全部医学典籍:他对自己开设的药方,进行了全面的反省回顾,不由得连连叫苦道:“天灭丁也!”
本来,老丁吃他的药已经明显好转,但是,冷不丁地又撞来一伙戴着大口罩的“革命造反派”,他们用矛子枪把她及其家里人逼到墙角,于是,打玻璃,捅隔扇,翻箱倒柜,脚踢手撕,有一个小青年还翻起跟头来!然后,裹挟大宗财物呼啸而去。结果,她的病又加重起来。
“兵来将挡嘛!”刘大夫想得很乐观。于是,他又给老丁专心配制了一种稀世丸丹,老丁服用后,真还不负人愿,病又逐日见轻了。
不想,“革命造反派”们又杀上门来!那是年秋天的事。那天,刘大夫兴冲冲地走来看望老丁,还离着老远的,他就看见一堆人围在老丁家门前嚷嚷着。他加快脚步走过来。只见几个戴红袖章的青年男女在往墙上刷着大字报,总标题是:“打倒大戏霸丁果仙!”小标题是什么“贼心不死的地主婆”啦,什么“三朝红与一肚黑”啦,什么“利用戏曲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急先锋”啦。等等。旁边,另外几个个戴红袖靠的正在推搡着任秀峰,他却毫不畏性地跟他们争辩着。他对着一个光头的青年人说:“你丁老师亏过你吗?你初入戏校没衣服穿,你丁老师领你到裁缝铺给你縫了一身衣服……”那光头硬是不认账,一跳三尺高,叫嚷着:“你少放毒!老子光不溜冻死也不会穿你的臭衣裳!你再诬蔑革命派,小心砸烂你的狗头!”任秀峰不理他了,又对着一个腰扎皮带的剪发头女青年说:“咋?你丁老师教了你们一夜戏,第二天请你们到清和园喝头脑,也有事啦?也一肚黑啦………”那剪发头像挨了一刀子,她蹦起来指着老任的鼻梁骨汪汪叫着。“她那是拉拢我们,毒害我们,给我们灌迷魂汤……”她只管咆哮着,老任又不理她了。他转身对着一个大块头的后生说:“我知道你,那一次,一句唱词你丁老师教了你一礼拜都没学会。她批评了你几句,你就记仇啦,你能起山吗?”这个大块头听罢此言,气冲斗牛,他飞起一脚,把老任踢到一边去。刘大夫看到此情此景。急忙举起拳头高声喊道:“要文斗,不要武斗!”那大块头瞅了他一眼,一个箭步奔到刘大夫跟前,诈诈唬唬地说:“你他妈的活得不耐烦啦?还是咋的?老子一拳送你到阎王殿去。”说着,他真的朝他的肩膀上戳了一拳……经过这一次“较量”,老丁的病又加重了几分,而刘大夫也整整躺了半个月。
但刘大夫不想认输。他们“革命造反派”们,欲把老丁置于死地而后快,他不信他不能把老丁从死神手中夺过来。难道科学将败在愚昧脚下?那他这个大夫的脸将放于何处?隔了个把月,刘大夫又提着药包前来探望丁果仙。院子里静静的,只有冷飕飕的风。老丁的儿子任继亮从正房出来哭丧着脸告诉他,他的爸爸一大早就出门去了,他的妈妈已经住了“学习班”。
“好吧,我到那里去找她。”刘大夫顾不上多说,转身就走。
偌大的一座砖砌的楼房从远处看去就像一堆瓦砾。这是一个半拉子工程,没有竣工,人们就抢占一空了。在三楼的东北拐角上,辟出两间背阳的房间。这就是“学习班”。丁果仙和一个女“反革命分子”被关禁于此。
刘大夫在楼下徘徊着。他不知道怎么走?他询问他碰到的每一个人。一提“丁果仙”三个字,有的人怕惹病似的疾步走开了;有的人傻乎乎地光摇脑袋,倒像个灵巧的拨浪鼓,但不发声儿;有的人不怀好意地白他一眼,那好像在说:你该我二百钱为啥不给呵?刘大夫正在揣摩之际,一个三十六七的中年汉子从楼上走下来,刘大夫立即上前躬身施礼,阐明来意,那汉子眨巴眨巴眼睛,用唱小生的嗓门尖声细气地对他说,他就是负责这个工作的,药包可以留下,见本人却不行。无奈,刘大夫只好把药包交给他。他转身大约走了二三十步,听到身后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他回头看去,只见接他药包的那个人站在二楼的窗子里,身子探在外面,一边把那药包撕碎,药物像雪花般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一边冲着他嚷嚷着:“你这是毒药,把我们的宝贝毒死,我们可革谁的命呀?喂!老家伙,让你的阴谋和药片片统统见鬼去吧!哈哈哈哈……”
刘大夫拯救丁果仙的计划像那药包似的被彻底粉碎了!至此,他不得不承认,他毕竟不是那帮子“好汉们”的对手哟。后来,他也身染重病,一卧半年有余。
这会儿,刘大夫开好药方,只管拿在手里发愣,半晌不吭声。任秀峰挨近他担心地问道:“咋,药不好抓?”
刘大夫猛地惊醒过来,忙说:“唵?噢!好抓,好抓。”实际上他是想说。那些家伙们把人害到这步田地,恐怕任何药力也无济于事了。他没有这样说,他把老任拉出里间。外间屋里,二英子正在用铝饭盒煮着针,他低低地吩咐她,针不能间断,要按时打,推针要慢一些。说完,他又把老任拉到正房,这才对他说:“情况相当不妙呵!设法住医院吧。”
任秀峰不觉涌出两行浑浊的泪水。他急忙扭过头去抹眼泪——他怕老朋友笑话他。刘大夫默默地站着,也把头歪到一边去,甚至药方失落到地板上他也没有觉得。
还是摇头:不到医院去。
“步云,咱们家的条件不如医院呵!你听我的话,唵?咱们隐姓埋名,这总行吧。”任秀峰几乎在用哄娃娃的口气对丁果仙说。
近三五天以来,丁果仙对外界的事物表现了令人痛苦的冷漠态度,她平时那种对周围事物特有的敏感和炽烈的关注,只留下一些断片残痕;她似乎在整饬内部,因而她把她的豁亮的心灵之窗关闭起来了。任秀峰明白,这种呆滞的心理变态绝不是好兆头呵!
她自己坚持吃药,按时按量,这种生活的戏曲似的程式化,使任秀峰感到欣慰,但这并不能给他带来满足,他要的是她过去曾经有过的那种充分的自信和力量。
当“造反派”第一次把勒令贴在家门上时,丁果仙没有发火,她豪放地哈哈一笑说:“让丁果仙的名字拿大顶——头朝下练功啦?对呵,唱戏的不练功,可就要变成菜窝窝了。”她压根儿就没有把他们往眼里搁。
后来,诬蔑和攻击她的大字报铺天盖地而来,她也并不怕。她逢人就说:“我没有反党,我没有反毛主席,我没有反对革命派。我有缺点,我检查三天三夜都行,可没边没沿地胡说八道,我丁某人是不会买账的。”
斗争在升级。凌辱性的批判、游斗,每月只给十五元的生活费,非人的特遇,叵測的心术和不可容忍的恶作剧。总之,应接不暇的打击,使她感到疲惫不堪。她变了,她变得沉默多于言语了,但党费却是从来没有停交的。她变成“牛鬼蛇神”,还有人收她的党费吗?没有了。你不收,她照例要交。每月一日,她从枕头下摸索出一个存款折来,她又总是歉疚而感激地微笑着,让人替她“代劳”到银行把党费存在存款折上。然后,她又把存折小心翼翼地掖在枕头底下。每逢这一天,她的感情表现十分微妙、紊乱;有时,她会抽抽噎喳地哭起来,哭着,她又会自言自语地骂自己,骂完,她又会表现出少有的矜持和微笑。这时,任秀峰就会笑着指着她说:“你呀,倒像个没娘的娃儿,哭一阵,笑一阵,自个哄自个。”
但是这个月,她就忘了“缴党费”!
任秀峰灵机一动,决定从这里燃起她的热情之火。他匆匆忙忙地走进屋里,推搡着丁果仙的肩膀,故作惊讶地说:“呵呀,步云,今天都十一号啦,你缴党费没有?还要不要我‘代劳’啦?”
回答他的是一阵延续十几分钟的窒息式的咳喘的暴风雨和接着出现的同样令人窒息的什么也不在乎的死寂,他卡壳了。
可他不死心,他不能接受眼下的这个严酷的现实,他还想试一试。
他钻到正房西里间的床下,拖出一只紫红油漆的小木箱子,箱子里放着好些个纸捆捆。他拿出两个纸捆捆,解开绳子,翻弄起来;这都是丁果仙积攒下的展开的烟盒纸,有大前门的,有哈德门的,有枫叶的,有大中华的。烟盒纸的里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水笔字,有最简单的字,也有复杂一点的字。有人名,有戏文,但写得最多的是“毛主席万岁”和“共产党万岁”这些字眼儿。这是世纪年代初期,丁果仙学文化的记录。那时,她学文化的劲头真是大极了!她几乎把全部余暇都用在练字上,新奇的文化世界,常使她兴奋的夜不成眠。”
任秀峰从箱子里又拿出一个大些的纸捆捆,这是丁果仙写的仿,是她学文化的后一阶段的记录。她的毛笔字进步很快。模仿期是短暂的、行家认为,她后期写的毛笔字已经很像样子了。这些仿在大楷之间,又补满了工正、端丽的蝇头小楷,而这些小楷中,写得最多的仍然是“毛主席万岁”和“共产党万岁”这样的字眼儿。这些仿,曾经是她的骄傲呵!
任秀峰从箱子里又拿出一个捆捆,这是丁果仙画的兰草习作。兰都没有绚图娇艳的花朵,但那柔韧挺拔的叶片扶摇向上、蓬蓬勃勃,构成一幅幅淡雅、朴实、端庄的画面,这却是丁果仙十分喜爱的。有一个时期,她几乎“撇兰”成癖了。现在,把她的这些“杰作”拿给她看,她会不会动心呢?
任秀峰掂量着这些东西的分量,犹豫着。
突然,房后有人在唱“山西梆子”,他侧耳静听,是《空城计》。
我差去令人去打听,
他言说司马懿你领兵西征。
嗓子嘶哑,运气不足,但完全是丁派的“垛板”唱法。
下面的唱词更真切地传过来:
在宝帐我忙传下头道令,
我差去王平马谡他们镇守街亭。
板眼准确,声韵传神,十足的“果子红”味啊!任秀峰暗暗称奇叫绝了。
一来是王平马谡他们腹中无才用,
二来是将帅不和失落了街亭……
声音远去了,模糊了。任秀峰这才猛地站起来,飞步跑出院门,绕到房后。房后临街,他看见一个拉着平车的衣衫褴褛的老头正从巷子里走过来,他一手捉着车辕条,一手还在学着诸葛亮忙不迭地“摇扇理须”哩!他的“二性”唱得煞有分寸:
…….就在那城外扎了大营啥……
任秀峰点头笑着,上前说道:“老哥哥,你唱得好像呵!不过,帝王将相的戏不让唱了,你可要小心呵!”
老头对他不屑一顾,只管唱下去。
你今天不将西城进,
你的那意儿我也能明……
老百姓没有忘记她!在秀峰望着老头的佝偻的一颠一颠的背影,扑簌簌滚下了两行热泪。
对,把这件事讲给她听,难道也不会挑亮她的心头之火吗?
陡地,一股寒流扫过任秀峰的脊梁骨。只有在这时,他才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刘大夫整个下午都守在丁果仙的床边,现在,他只得说这样的话了。
老任呵,不敢再耽误了,你拿主意吧。”
任秀峰又俯下身给丁果仙从思想上开导起来,这一次,她没有摇头,她同意到医院去了。
这是年2月3日晚上7点分的事。
一旦决定采取行动,那就不允许有毫厘的延误。
好在人手是充裕的,几个常在左右的后生都在:儿子继亮、干儿庆喜、外甥三狗,徒弟刘宝俊之子成儿。
一刻钟以后,客运三轮汽车已从火车站叫来了。
任秀峰给丁果仙套了很多衣服。她闭着眼睛,有时也睁开,眼神诙谐而自嘲地看着人们为她张罗着。三狗身个大,他张开双臂,一用劲,铁箍般撸着丁果仙离开了床鋪,众人帮扶着。引起了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和人们相互照应的急促的低语声。他们簇拥着丁果仙出了院子,穿过门洞,迈上街门台阶,把丁果仙安置在马路边突突突地震颤着的三轮汽车上。
寒气料峭,路灯昏黄,街道萧索。不知道是谁的主意,三轮汽车朝西、朝南。
进入柳巷南路,在南城区医院门前停下来。
是不是暴露身份?直报其名,利弊如何?一派认为,报出真名来,也许会引起大夫们的重视,因而对治病或许是有益的;但另一派坚决反对这种论调。他们说:医卫和文化系统是穿鼻孔通气的,曾经联合造过丁果仙的反。若要碰上一个“造反派”大夫,不把你轰出来才怪哩。争论未见端倪,有人已经掀起了“急诊室”的棉门帘。
人们发现,当年事已高的那位大夫,给丁果仙检查时,他确实显得疑虑不安。而且,大约有十分钟光景,是在尴尬踌躇中度过的。终于,他很抱歉地对人们说:“我们这里条件简陋,这病治不了,请到大医院去吧。”
——没有轰走他们,而是很有礼貌地“请”走他们。无疑,暴露身份派胜利了。
到哪个大医院去呢?分歧又出现了。最后,根据少数人的意见可以保留的原则,三轮汽车朝“山医二院”开去。
“没有床位。”——“急诊室”大夫仅此一句话而已。
暴露身份派正在灰心丧气之际,突然,一个“支左”解放军出现了,他是丁果仙的近邻,他认识她。他说:“这老太太待人满不错的。”经他一句话,丁果仙被接受了,安排在内科病房号。这时,已是晚上点分。
暴露身份派转危为安,又胜利了。
丁果仙的病情检查如下:病程约十余年,近两三年时轻时重,咳嗽、哮喘,有黏痰。颜面浮肿,食欲不振,神情迟滞。体温度,心率次/分,血压/。印象慢性呼吸道感染,肺气肿(已见心力衰竭之状)。
山西省晋剧院一位负责人孔庆华同志获悉情况后,即到医院探视病人和协助办理一些住院手续。他平易、热诚,做事周密。他的身体也不大好,有时,他不得不放下饭碗子到医院去。丁果仙的“问题”尚未“解冻”。但人们从他的步履中,不是已经很清晰地听到了冰河嘎巴作响的破裂声吗?
然而,由于肺弹力纤维网状结构严重变形和破坏,肺组织失去支撑;气管萎陷,气流阻力增加;供氧不足,血运困难,丁果仙的病情雪崩似的恶化着。
在丁果仙生命的危难时期,领导、同行和她的学生们,怀着沉重复杂的心情,纷纷前来看望她。不言而喻,在“以阶级斗争、路线斗争为纲,深入开展革命大批判”的年代,在刘同志和周扬同志尚被诬之为“一类骗子”的年代,人们悄没声儿地来到丁果仙的病榻前,站一站,看一看,说几句体己的话,抑或偷偷地揉揉红紅的眼睛,这是没有侠肝义胆的人所不敢为的。
她呢,微微翕动的嘴唇,总是有声无声地说着那句口头禅。“我相信群众,相信党。”而对依依离去的人们又总是谆谆地啊咐着一句话:“你们要好好学习,好好工作,好好为人民服务!”
尽管住院部的医护人员从控制肺部感染、改善呼吸功能入手,充分地使用庆大霉素、卡那霉素和红霉素等药物消除炎症,并辅之以一些其他的治疗措施,但这并未能使丁果仙的病情向好的方面发展,终因肺心病的加重,而趋于不可救药的深渊。住院后的第六天头上,她的血压已经降到生命难以为继的程度:高压毫米水银柱,低压毫米水银柱!
“得病乱求医”的窘追情况出现了。一位热心的朋友硬要通过关系把某赫赫大名的主治医生请来了。但令人惊异不止的是:该赫赫大名的“主治医生”只在丁果仙的病房里待了不足半分钟!而在他旋风式地转身出去的时候,竟恶狠狠地断言如下:“她再活不过三天去!”
人们不禁要问:身为“救死扶伤”的医生怎么这么说话?这不是在诅咒阎罗王早点到“山医二院”来收人的吗?多么狠毒!
这可让暴露身份派遭到第一次致命的打击了。
任秀峰在病房的走廊里像关在笼子里的狼似的来回走动着。他的脑袋瓜轰隆轰隆地直叫唤,他的大脑皮层处于僵硬的麻痹状态,他不会思考问题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发傻了。
“她活不过三天去!”——二十四小时过去了。
“她活不过三天去!”——四十八小时过去了。
“她活不过三天去!”——七十二小时也过去了。
“她活不过三天去!”这很像赌注,遗憾的是,当时没有人跟他具约,如果活过三天去,怎么办?你大夫倒着走吗?
事实是:丁果仙走过的生命里程超过了“预言家”规定的那个狠毒的叫人寒心的数字。总之,“她活不过三天去”的神话破产了!她足足地又走过六天四小时的路程!年2月日凌晨4点正,即春节初二的那一天,她静静地躺着睡去以后,就再没有醒过来。
生于贫寒,卒于动乱,丁果仙,字步云,艺名“果子红”,享年六十三岁。
带着未寒的肌骨,人们把她的遗体用铁车车匆匆地推入“太平房”。
任秀峰认为,他的妻子当初不到医院来似乎是对的。他懊丧透了!他认为。事到如今,他没有理由不把她送回家里去;要走,应该从家里走——这是他唯一能做到的事。
天刚放亮,凛冽的北风呼呼地吹刮着路边的纸屑杂物,一辆医院使用的足有两米长的条形平面车从“山医二院”的后门推出来了。车上,鼓鼓地蒙着一条红缎面被子。任秀峰走在前面,他的右手推着车子;后面,继亮和三狗用双手恭谨地推着车子。他们走得很慢,脚步轻轻。他们生怕晃着她。
年2月日,早晨,街上的行人还是稀稀拉拉的时候。有一对老人从校尉营出来,用他们最快的速度在柳巷街上走着。那女的钓六十五六岁,身魁,臀大,头小,黑黑的头发缩织一个小髻,上面掼着一个黑色塑料发卡,这发卡随着她的脚步—闪一闪的。她的神色呆板、哀伤,一双不大的单眼皮的眼睛里噙着满盈盈的泪花儿。旁边一个瘦小伶仃的像猴子似的老头,紧紧地撵着她的步子疾走着。他们,就是丁果仙的姐姐丁巧云和丈夫郭子权夫妻俩。
丁巧云和丁果仙不是同胞骨肉,但苦难的命运使她们成为至亲骨肉了。因此,妹妹的死对于丁巧云是沉痛的。在戏台上,她演的老旦总是颤颤巍巍的。这几天,她突然感到自己真的颤颤巍巍的了!她老了,为妹妹而老了。妹妹从医院推回家里,她坚决主张花棺彩衣,入土为安。可任秀峰那个灰小子却要假“积极”,倔着个牛脖筋硬是跟她唱反调,要把妹子往火葬场打发!为这,她跟任秀峰大吵大闹起来。
是呵,妹妹辛苦了一辈子,咋地非要让她落个火烧的下场呢?吵了几天,吵翻了。她赌气不再登任家的门。昨天,任秀峰又主动来找她做解释,开口姐姐,闭口姐姐,还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看着他的敞心露肺的样子,她没招了,她软了!唉,唱戏人的心都是豆腐做成的呵——她也为他哭了。要说,他的理儿也说得下去,妹妹是在“组织”的,又是有影响的人模模,临终,她还念叨着要跟共产党走、跟毛主席走哩,丧事照新式的办,姐姐也不会反对吧。任秀峰起身告辞的时候,她放话了,她抽抽搭搭地对他说:“那……那是你女人,我……我不狗……狗拿耗子啦……”
今天是妹妹的出殡之日,他俩各冲一颗鸡蛋喝了,就急往天地坛而来。
校尉营到天地坛这条路,她跟老头相跟着走过无数回了。姐妹的情谊和童年的辛酸遭际,使她们的每次聚会都是一次充满温馨氛围的精神享受。叙旧使她俩咽泣,话新使她俩欢笑。有时,姐妹俩又对唱起来,一个唱张元秀,一个唱贺氏老婆婆:一个唱薛平贵,一个唱王宝钏,一个声如洪钟,一个声如细流。有一次,丁巧云趁空子来了个独唱表演,唱的是“大寨有个虎头山……”有时,姐妹俩会淘气地以模仿他人为快事,或张三说话,或李四担水,或王五怕老婆……而她们的那两口子,郭子权总是略显拘谨地端坐着不动窝儿,傻傻地听着、看着、微笑着;只有那个任秀峰不大安静,他时不时地在她们的话茬中“跌”一句凉话,惹得她俩对他采取联合的攻击行动。有时,他也情不自禁地唱起来,撕开薄薄的嘴片子,眦圆长长的眼睛,蛮像个拼命三郎的架势,其声则如同赶马车的磨肩车轱辘下陡坡——每逢这时,为了免得起一身鸡皮疙瘩闹饥荒,凡有腿的都夺门逃跑了!而连襟郭子权却十分赏脸,他一回也没跑过……
“你看,花圈那么多!”郭子权在她的耳朵根子底下叫起来,“唵”丁巧云如梦初醒。原来,他们已经拐出府东街来了。东面,马路对过,在妹妹家的门口,挨墙立着一长溜白花花的花圈。她鼻子一酸,不禁号啕大哭起来。郭子权全力地架着她的沉重的身子,一边挪动着脚步,一边嘟嘟囔囔地劝慰着,可他自己的嘴也是一瘪一瘪的,瘦削的肩头难以抑制地耸动着。
他们被人们搀扶着进了上房,妹子的灵位就设在这里。
妹妹穿着一身皱巴巴的深灰色的制服。穿这套衣服也是任秀峰的鬼点子。这套衣服已经陈旧了,她主张做一身好料子的,可任秀峰的“政治”又来了,什么这是年毛主席接见你妹子时穿的衣服啦,什么你妹子只有穿着这身衣服才能安息瞑目啦……丁巧云抹着眼泪走到妹妹跟前,又把这身衣服拉拉平,把妹妹的头摆摆正,就同老伴坐到一边低低地啜泣起来。
十点钟就要举行向遗体告别仪式。山西省晋剧院的孔庆华同志和马杰同志。以及一些其他的同志,都在很紧张地操持张罗着。
丁果仙的死讯传到省里后,当时主持文教部门工作的同志很快做出反应,他们在省里主要负责同志的支持下,大胆地、实事求是地认为:丁果仙同志尽管有这样那样的缺点,甚至问题,但她对戏剧事业的功绩是无可否认的,因此,对她的逝世应该表示哀悼之情。后来在《山西日报》第四版左下角登出讣告如下。
讣告
中国共产党党员、全国政协委员、山西省政协常委、山西省晋剧院原副院长、原山西省戏曲学校校长丁果仙同志,因病治疗无效,于一九七二年二月十六日晨四时逝世。终年六十三岁。兹定于一九七二年二月二十四日上午十时在山西省晋剧院举行追悼大会。生前友好有送花圈、挽联者,请于追悼大会前送往山西省晋剧院。
丁果仙同志治丧委员会
一九七二年二月二十一日
时针指在十点上,一个令人心碎的时刻开始了。
没有借到音乐磁带,但悲掉的旋律仍然回满在空气中。
胸前佩戴着白色小花的人们低着头,迈着沉重的脚步,徐徐地走过丁果仙的身旁。一些负责同志们庄严肃穆地走着;同丁果仙配合默契、相映生辉的老搭档牛桂英同志唏嘘着,揉着红红的眼睛走着,后面,是郭凤英、冀美莲、梁小云、马秋仙等同志,这些与老丁在艺海中沉浮与共的姐妹们沉痛地饮泣着走着,再后面,是丁果仙的得意门徒们,他们有成为晋剧艺坛须生中坚的白桂英、武忠、阎慧贞、刘宝俊、马玉楼、刘汉银等同志,他们心潮回转、意重情长地走着,那一个脸圆圆的、泪眼惺忪的后生是陈晋元同志,他是丁果仙寄子重望的司鼓文秀……哭声谈啕啕,脚步轻轻,人们不断地绕着丁果仙的遗体走过,这里有山西省晋剧院的同志们,太原市晋剧团的同志们,还有邻近县晋剧团的同志们,还有远道赶来的同行们……这些经受了六个年头的巨大磨难的人们,望着这位才华卓著的晋剧表演艺术家双目紧闭的面容,心绪是苦涩的和怅惘的,但他们迈着一致的步伐走着,这种一致性使他们感到晋剧队伍的团结和潜在力量:他们的步履是艰难的,但却是执着的和自信的。
当儿子任继亮和孙子们被人们搀架着垂首引行、灵位启动的时候,悲恸的哭声乍然而起,这使这座小小的四合院可怕地颤动着。门外,围观的人群滚雪球似的膨胀起来,不计其数的上了年纪的人们也在呜咽泣诉:“果子红”,那是并州人民近半个世纪以来最为津津乐道的重大话题之一呵!那是同山西的醋、晋中人民的热炕头、黄土高原的风一样,以其浓重的乡土气息而使并州人民情意绵绵的呵!由此可想而知,当四合院内无拘束的哭声和四合院外的犹如从地心中发出的嗡嗡嗡的哭声汇聚在一起的时候,其组成的乐章将会是多么悲壮和深沉的。
柩车迎着刺骨的寒风向西、向南飞驰。柩车的驾驶室上直直地竖立着镶嵌着腼腆地微笑着的丁果仙照片的巨大相框。这个相框是由一双与它极不相称的纤细的手紧紧地报着的,寒冷、颠簸或拐弯时的离心力都未能使这双手有丝毫的晃动。报相框的人似乎深知,她的手稍有不慎,就将是对她心中偶像的亵渎。她被一种神圣的和崇高的感情驱使着,被一种象征性的力量鼓舞着。她昂首挺立,气字不凡,双臂伸开;岿然不动,跟铜塑铁铸的一般。她,就是白桂英同志。
年冬,在山西省文化局副局长张焕等同志的努力和党的关怀下,丁果仙的骨灰盒从任秀峰(老任于年已去世)的故乡——忻县令归村移放到双塔寺烈士陵园,至此,人民深为爱戴的艺术家可以含笑九泉了。
援引刘秀峰七绝一首,以终此文:
宛转悠扬吐词真,唱做精工倍感人。一世风华留不住,遗音常响晋阳春。
周贵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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