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千歌薄修沉，孟千歌薄修沉全文免费在线阅读_笔趣阁

9. 榆树杈上的月亮

开春后联手改造那块&#;硷巴拉&#;地的苦功夫，像是给有根和草儿之间那条看不见的麻绳又拧了几股劲，缠得越发紧实了。地里的谷苗见风就长，一天一个样儿，绿汪汪地喜人。俩人天天往地头跑，瞅着那片由自家汗水浇出来的绿色，心里头都胀鼓鼓的，是盼头。这共同的盼头，像一盆温吞水，慢慢泡软了&#;圆房雪&#;那晚冻下的冰碴子。

变化是悄没声儿的。有根觉着，草儿不再是刚来时那个缩手缩脚、瞅着就让人发愁的&#;小吐鲁皮&#;了。她脸上好像有了点活气，虽然还是黄瘦，但眼睛里头那点怯懦的光，像是被啥东西顶了一下，透出些韧劲来。她干活依旧麻利，但不再像以前那样闷着头死受，偶尔直起腰歇口气的时候，会抬眼瞅瞅天，或者望望地那头忙活的有根。那眼神，不再是慌里慌张地躲闪，倒像是……像是自家屋里人之间那种平常的打量。有回有根刨地刨得猛，汗褂子后襟扯开个口子，草儿瞅见了，夜里就着油灯那点豆大的光，一声不响地找来针线，给他缝得密密实实。有根躺炕上，听着针线穿过粗布的&#;窸窣&#;声，心里头怪熨帖的。

有根自个儿也变了。夜里上炕，不再像头几个月那样，要么硬邦邦地挺尸，要么毛手毛脚只顾自家痛快。他好像品出点味儿来了，这炕头上的事，不光是爹娘嘴里&#;传宗接代&#;的任务，也不光是半大小子身子骨里那股燥火。草儿那身子，瘦是瘦，可搂在怀里，慢慢焐着，能觉出点别样的软和。她起初还是僵的，像根冻透了的萝卜，可只要他耐着性子，手上劲儿使匀了，动作放慢了，她身子骨里那点冻劲儿就能化开，慢慢变得温顺，甚至……还能冒出点细微的、像小猫哼哼似的声响。那声儿钻进有根耳朵里，比啥都受用，让他觉着自家是个真章儿的男人了，能让她得劲，能让她依靠。有一回，草儿半夜里冻得哆嗦，有根迷迷瞪瞪地，把自家那床硬邦邦的被子往她那边拽了拽，胳膊也无意识地搭了过去。第二天早上醒来，发现俩人竟挤在了一个被窝里，草儿蜷着，背贴着他的胸膛，睡得挺沉。有根没敢动，心里头怪怪的，有点臊，又有点……得劲。

就这么着，白天在地里一起淌汗，一个刨坑一个点种，配合得越来越麻利；晚上在一个锅里搅马勺，吃饭时虽还是不多话，但有根会把她爱吃的咸菜疙瘩往她眼前推推；夜里在炕上互相焐着，从最初的尴尬到后来的自然而然……俩人中间那堵看不见的墙，不知不觉就薄了，透了亮儿了。屯子里眼尖的婆娘们开始嚼舌根：&#;瞅见没？老张家那小童养媳，脸上有点笑模样了。&#;&#;有根那小子，也知道疼人喽，前天还瞅见他给草儿捎了把野枣呢。&#;

眼瞅着进了农历七月，天热得跟下火似的。日头爷儿像个烧透的大火球，挂在天上，晒得地皮冒烟，庄稼叶子都耷拉着头。只有到了后半晌，日头偏西，凉风从大草甸子那头溜达过来，带着青草和湿土的气味，人才算能喘口匀乎气儿。七夕前后，天上那条天河显得格外清楚，牛郎织女星隔河相望，成了屯子里大姑娘小媳妇们私下里悄悄议论、对月穿针祈求巧手和好姻缘的老话把。

这天擦黑，草儿在灶房刷完碗，弯着腰正涮那口大铁锅，锅里油渍麻花的，得用灶坑里的草木灰使劲蹭。正蹭着，猛地一阵恶心从心口窝直顶上来，毫无预兆，她赶紧撂下炊帚，跑到当院，扶着冰凉的土墙，干呕了好几声，却啥也吐不出来，只觉得心里头慌得厉害，像揣了个兔子，怦怦乱跳，浑身冒虚汗，腿上软绵绵的，一点劲儿都没有。

有根娘正坐在院当心就着最后一点天光纳鞋底，麻绳穿过千层底，发出&#;刺啦刺啦&#;的响声。她眼皮一抬，把这景儿看在了眼里，手里穿针引线的动作慢了下来，没立马吱声，但那眼神里闪过一道精明的光。晚上吃饭的时候，饭桌上是照旧的高粱米水饭、咸菜疙瘩、和一盆没啥油水的熬豆角。有根娘破天荒地没支使草儿去喂猪饮牲口，自己撂下碗就去了，回来时看见草儿正要收拾碗筷，淡淡地说了句：&#;累了吧？瞅你脸色不正，早点歇着吧，碗筷搁着我弄。&#; 这话听着平常，可草儿心里咯噔一下，脸上腾地就热了，心里更是七上八下，没个着落。有根在一旁闷头扒饭，也支棱着耳朵听着，心里画了魂儿，偷眼瞅了瞅草儿，见她低着头，耳根子都红了。

夜里，月亮早早地爬上了东边那棵老榆树的枝头，清清亮亮的一弯下弦月，像姑娘家剪得齐刷刷的指甲盖。月光水汪汪地泼下来，透过窗户上糊的旧报纸窟窿，照亮了炕席，比屋里那盏小油灯亮堂多了。有根和草儿并排躺着，夏夜的凉风带着青草味儿和远处水泡子传来的蛙鸣钻进来，挺舒坦，可俩人都没睡着，各怀心事。

有根翻了个身，面朝着草儿，借着明晃晃的月光，看见她闭着眼，眼皮却直跳，压根没睡着。他吭哧了半天，小声问：&#;咋啦？晚上吃饭就瞅你不得劲，吐了？吃啥不对付了？&#;

草儿也转过身来，脸对着有根。月光底下，她的眼睛显得格外大，特别亮，里面汪着迷茫、一丝丝的怕，还有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盼头。她咬了咬下嘴唇，声儿小得像蚊子叫，还带着点颤音：&#;不知咋整的……打今儿后晌就恶心，心里头发慌，懒怠动弹……身上……身上那个……好像迟了半个来月了……&#;

有根愣了一愣，脑子里转了几个弯，猛地明白过来草儿话里的意思！他&#;嚯&#;地一下坐起身，眼睛在月亮底下瞪得溜圆，像两盏小灯笼：&#;迟了？你是说……月事迟了？&#; 他的声儿因为又惊又喜，有点岔音，带着半大小子变声期特有的沙哑和尖锐。

草儿的脸在月亮光里红得像个熟透的西红柿，一直红到了脖子根，她羞得把半拉脸埋进被窝里，只露出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睫毛忽闪忽闪的，轻轻点了点头，鼻子里哼出个几乎听不见的&#;嗯&#;。

有根一下子乐得不知咋好，像个头一回得着糖瓜的孩子，搓着手，在炕上坐也不是，躺也不是，差点手舞足蹈起来：&#;真的？真有啦？我的老天爷！我……我要当爹了！我要当爹了！&#; 他俯下身，凑近草儿的脸，想借着月光把她瞅个仔细，好像能从她脸上找出啥确凿的凭证来。月光底下，草儿的眉眼显得分外柔和，往常那股子怯懦和愁苦淡了不少，倒添了一层朦朦胧胧的、像是当娘的人才有的光晕，看着……挺受端详。

&#;也……也不一定准成……兴许是这些日子累大发了，或者吃了不干净的东西……&#;草儿叫他灼热的目光瞅得不好意思，低下头，声儿细得跟丝线似的，心里却是又甜又慌，像打翻了蜜罐子又泼了醋，五味杂陈。

&#;准！指定准！&#;有根说得斩钉截铁，脸上笑开了花，那笑容把他脸上的少年稚气冲淡了不少，看着一下子成了大人样，肩膀都好像更宽了些。&#;我娘怀我小弟的时候，开头也是这样式儿的！恶心，懒怠动弹！错不了！&#;

他忽然想起啥事似的，像叫蝎子蜇了屁股，腾地跳下炕，连鞋都顾不上提利索，趿拉着那双露脚趾头的破布鞋就往外冲，差点被门槛绊个跟头。

&#;哎！你干啥去？黑灯瞎火的！&#;草儿叫他这冷不丁的一出吓了一跳，支起身子问，心里扑通扑通跳。

&#;你等着！别动弹！我立马就回来！&#;有根头也不回地喊了一嗓子，人已经蹿出屋门，融进外头浓稠的夜色里，只剩下一串&#;咚咚&#;的、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远。

草儿心里纳闷，躺着瞎寻思。这大夏天的，黑咕隆咚的，他跑出去干啥？难道是去叫他娘？不像啊。正琢磨着，就听见后院小菜园那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接着是轻轻拨拉黄瓜秧子的声音。她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生怕有根毛手毛脚踩坏了秧子。他们家后院那小菜园，巴掌大块地，种了几垄黄瓜、茄子、豆角，可是夏天饭桌上顶金贵的嚼咕。没过一袋烟工夫，有根就呼哧带喘地跑回来了，手里小心翼翼地捧着两根顶花带刺、翠绿翠绿的黄瓜！那黄瓜不大，细溜溜的，一看就是还没长到个头，但鲜灵灵的，挂着夜露水汽，散发出一股子清新的、带点涩味的香气。

&#;给！快，啃一口！凉哇哇的，兴许能压压恶心！&#;有根把黄瓜献宝似的递到草儿跟前，脸上跑得通红，汗珠子顺着鬓角直往下淌，眼睛亮得吓人，满是得意和期盼，&#;我摸黑去园子里摸来的，就这两根最嫩，顶花带刺的，你尝尝！我……我小时候不得劲，我娘就给我拍根黄瓜，撒点盐花，吃了就舒坦。她说，怀了娃的女人家，就得意一口新鲜的、带味儿的东西，黄瓜正好！&#;

草儿瞅着眼前这翠绿欲滴、在月光下仿佛泛着莹光的黄瓜，又看看有根因为匆忙、胳膊肘在门框上蹭了一下、渗着血丝的伤口，心里头最软和的地方像叫啥东西狠狠撞了一下，一股热流&#;呼&#;地涌遍全身，鼻子一酸，眼圈就红了。她伸出手，微微哆嗦着接过那两根还带着凉气的黄瓜，冰凉的感觉顺着指尖一直传到心里，把那阵恶心感压下去不少。她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小口，黄瓜清脆爽口，一股清甜微涩的汁水在嘴里迅速化开，带着夏日菜园特有的、泥土和绿叶的鲜灵劲儿，果然，胸口那股一直恶心巴拉、往上顶的感觉顿时轻了不少。

&#;咋样？得劲点不？&#;有根眼巴巴地问，像个等待夸奖的大孩子。

&#;嗯……&#;草儿点点头，眼泪终于忍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滴在翠绿的黄瓜上，&#;凉丝丝的，挺好……心里……不那么闹腾了……&#;

&#;你看你，哭啥？好事儿啊！&#;有根见她哭了，有点慌手慌脚，想给她擦眼泪，又不好意思，只好笨拙地挠挠后脑勺，&#;快别哭了，再啃两口！&#;

俩人重新躺下，并排枕在硬邦邦的枕头上，却一丝睡意也没有了。月光如水银泻地，静静地在两人之间流淌，将炕席染成了一片柔和和的银白色。屋里头安安静静的，只有俩人清浅的呼吸声和窗外池塘里青蛙不知疲倦的、&#;呱呱&#;的合唱。有根侧过身，脸朝着草儿，犹豫了一下，然后伸出那只因为常年干活而粗糙不堪、结满硬茧的大手，小心翼翼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试探性，轻轻覆盖在草儿还十分平坦、丝毫看不出变化的小腹上。那地方，好像突然有了一种神奇的、温暖的吸引力，让他舍不得移开。

&#;草儿，&#;有根的声音在静夜里显得特别低沉，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柔和一点点不易察觉的紧张，&#;你说……咱这……会是小子还是丫头？&#;

草儿感受着肚子上那只温热、粗糙却异常轻柔的手掌，心里充满了一种奇异的、饱胀的情感，那是一种混合了巨大的喜悦、隐隐的惶恐、对未来的无限期待和一种沉甸甸的、初为人母的幸福感。她侧过头，看着有根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清晰的侧脸轮廓，那棱角分明的下颌线，那挺直的鼻梁，那专注的眼神，都透着一股少年向男人过渡的坚毅。她想了想，轻声说，声音里带着梦幻般的柔和：&#;丫头吧……我觉得是个丫头。丫头贴心，是娘的小棉袄，知道疼人。&#; 她想象着一个扎着红头绳、穿着花布衫、跟在自己身后软软地叫&#;娘&#;、帮她烧火递柴的小身影，嘴角不自觉地泛起一丝母性的、温柔的笑意。

有根却下意识地摇了摇头，话里话外带着庄稼院老爷们那种实在巴交的、对力量的憧憬和对传承的看重：&#;小子好！小子有劲，骨头硬实，将来能下大地干活，能帮衬家里，顶门立户！&#; 他顿了顿，仿佛已经看到了往后的日子，语气变得兴奋起来，眼睛里闪着光，&#;要是小子，等他会跑会颠儿了，我就教他扶犁、赶车，认牲口，把咱家这些地种得更好！让咱家也天天吃上白面馍！过年也能割上斤肉！&#;

草儿听他说得有鼻子有眼，把未来的日子描绘得那么有奔头，心里头甜丝丝的，好像那些苦日子都有了熬下去的意义。可听着听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淡淡的惆怅与忧虑，却像河底的水草，悄悄浮了上来。她转过脸，望着窗户纸上让月光投射出的、老榆树虬龙爪似的枝杈影子，那弯亮堂的月亮正好卡在一个树杈中间，晃晃悠悠的，像极了记忆中模糊的、遥远的摇篮。她幽幽地叹了口气，声儿飘忽忽的，带着点莫名的感伤：&#;小子是好……能干活，是壮劳力。可丫头……也挺好。就是……丫头迟早是别人家的人，就像咱柳条沟老话说的，&#;闺女是菜籽命，撒到哪儿是哪儿&#;。养大了，疼了十几年，心尖尖上的肉，就像这树上的家雀，翅膀硬了，就得飞走了……飞到别人家的房檐底下去了……往后是福是祸，爹娘也够不着了……&#;

这句话，像颗不大不小的石子，投进了眼下这平静又温馨的、充满希望的月光池塘里，漾开了一圈淡淡的、却总也散不去的涟漪。有根沉默了一下，搭在草儿肚子上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仿佛生怕有什么珍贵的东西此刻就被预定了要离开的命运，一股子说不清的、强烈的保护欲和隐隐的失落感攫住了他。&#;飞走？往哪疙瘩飞？咱柳条沟不好吗？咱老张家亏待她了？&#;他嘟囔着，带着点儿不服气和半大小子特有的倔劲，可也透出一丝对往后那不可知命运的、茫然的忧虑。&#;咱把丫头养得壮壮实实的，让她也识几个字，明事理，将来……将来让她自个儿挑个靠谱的、就近的人家，不就能常回来瞅瞅？咱俩使劲干，把家底攒厚实点，让她在婆家也有底气！&#;

草儿没想到有根能说出这么一番话，愣了一愣，抬头看着他。月光下，有根的脸庞轮廓分明，眼神里有种以前没有的担当和远见，不再是那个只知埋头干活的毛头小子了。他这话，像一阵暖风，把她心里那点因为&#;女儿迟早飞&#;而产生的阴霾吹散了不少。她心里一暖，一股热流涌上眼眶，下意识地往他温暖结实的怀里靠了靠，寻求一种实实在在的依靠感。&#;也是……你说的在理儿。咱好好待她，让她有出息，走到哪儿都忘不了这个家，都硬气！&#;

&#;对喽！&#;有根见她靠过来，心里一热，顺势张开胳膊，把她瘦小的、却已经悄然孕育着生命的身子更紧地搂进怀里。两人的体温透过薄薄的衣衫传递着，心跳声在静夜里仿佛重合在一起。&#;咱俩拧成一股绳，使劲干！不光为了咱俩，也为了咱的娃！让娃将来不管小子丫头，都能吃饱穿暖，都能挺直腰板做人！再不用像咱小时候那样，看天吃饭，看人脸色！&#;

这朴素的誓言，像一颗定心丸，更像一把火，把草儿心里的那点愁绪和不安烧得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感和对未来的强烈期盼。她靠在有根怀里，感受着他年轻而有力的心跳，听着他充满希望的话语，觉得眼前的路一下子亮堂了起来。月光静静地照着，两人在清亮的月辉下紧紧依偎着，静静地听着彼此逐渐同步的心跳声和窗外喧嚣的夏夜虫鸣，共同感受着那个在草儿身体里悄然孕育、代表着他们未来和全部希望的小生命。关于生儿子还是生女儿的讨论，在这个夜晚自然没有答案，却在他们年轻的心田中，深深地埋下了一颗种子——那是对未来的无限期盼与憧憬，对创造更好生活的坚定决心，同时也夹杂着对&#;女儿迟早飞&#;这一传统宿命的、朦胧的认知与一份沉甸甸的责任感——要让孩子无论男女，都有能力飞得更高，更稳，更有底气。

那轮弯弯的、清冷的月亮，还一动不动地挂在老榆树的枝杈上，像一个沉默而慈祥的见证者，俯视着炕上这对在苦难中结合、在黑暗中摸索、最终因生命的联结和对未来的共同期盼而紧紧相拥的年轻夫妻。它看着他们用最朴素、最实在的心意和行动，对抗着命运的无常与艰辛，孕育着属于他们自己的、充满未知却也充满光明希望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