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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aoteby 2025-10-29 19:17 1 浏览

第章 幸福与哀愁

门锁传来轻微的“咔哒”声。

不是小偷。

是陈淮。

我正窝在沙发里,给女儿安安削一个苹果,刀刃在果皮下薄薄地滑行,连成一条完整的红线。听到这声响,我的手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那条漂亮的红线“啪”地断了。

心里也跟着断了点什么。

我没回头,继续削。安安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爸爸?”

“嗯。”我把削好的苹果切成小兔子形状,插上牙签,放进她的小碗里,“去书房玩,爸爸要吃饭了。”

安安很乖,端着碗,迈着小短腿跑进了她的房间。她知道爸爸的规矩。

陈淮走了进来,没换鞋,径直穿过客厅,拉开餐桌的椅子坐下。他身上带着外面初秋的凉气,混着一股淡淡的烟草味。我们离婚快两年了,他还是带着我家的钥匙。

隔天来一次,雷打不动。

桌上摆着三菜一汤。酸辣土豆丝,西红柿炒鸡蛋,宫保鸡丁,还有一个萝卜排骨汤。都是他过去最爱吃的,也是我做得最熟练的。

他拿起筷子,沉默地开始吃。

我站在厨房门口,靠着门框,像一个卑微的侍者,等着食客的评判。可我知道,他不会有任何评判。

他的味觉和嗅觉,在那场车祸里,几乎全丢了。

医生说,是神经性的损伤,恢复的希望渺茫。对于一个曾经把“金牌主厨”当做人生目标的人来说,这无异于宣判了死刑。

我们的婚姻,也跟着一起陪葬了。

他吃得很快,像是完成一个任务。每一口都用力地咀嚼,仿佛想从那毫无味道的食物里,榨出一点记忆中的滋味。

我看着他微微滚动的喉结,看着他略显消瘦的脸颊,那张曾经总是挂着意气风发笑容的脸,如今只剩下一种被生活磨平的麻木。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着,又酸又疼。

那场车祸,是我开的车。

那天我们为了他要辞掉五星级酒店的工作,自己开一家私房菜馆的事大吵了一架。我骂他异想天开,他吼我短视安于现状。红着眼,我一脚油门踩下去,想尽快逃离那压抑的空间。

然后,一辆违规掉头的货车迎面撞了上来。

我只是轻微脑震荡,他却……

所以,我活该。

他现在这样对我,都是我应得的。

十分钟后,碗筷见底。他放下筷子,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这是结束的信号。

他站起身,甚至没有看我一眼,转身就朝门口走去。

来了,吃了,走了。

像一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

我跟在他身后,看着他的背影,那个曾经能为我撑起一片天的宽厚肩膀,现在显得有些单薄,甚至带着一丝萧索。

“陈淮。”我终于还是没忍住,声音很轻,带着我自己都鄙夷的祈求。

他脚步顿住,但没有回头。

“安安……她想你了。”我说,“你下次来,能不能……陪她玩一会儿?”

空气沉默了几秒钟。

“没时间。”

他扔下这三个字,拉开门,走了出去。门被轻轻带上,又是一声“咔哒”。

屋子里重新恢复了安静,只剩下餐桌上的一片狼藉,和空气里那若有若无的烟草味。

我走到餐桌边,看着那些空掉的盘子,眼泪终于不争气地掉了下来。一滴,两滴,砸在油腻的桌面上,晕开小小的水花。

我含泪默认了这一切。

默认了他用这种方式惩罚我,默认了我们之间只剩下这一顿饭的联系,默认了我的余生都要在这份无法偿还的愧疚里,慢慢熬干。

第二天上班,我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

同事肖莉凑过来,递给我一杯热咖啡,“林姐,你又没睡好?看你这脸色,跟上了三个大夜似的。”

我勉强笑笑,“没事,安安有点闹。”

肖莉撇撇嘴,压低声音:“是安安闹,还是她爸闹?”

我的手一僵,咖啡差点洒出来。

肖莉是我们公司的“老人”,也是为数不多知道我所有破事的朋友。她不止一次地骂我傻,骂我活该,劝我把钥匙要回来,跟陈淮彻底断干净。

“他就是拿捏准了你心软,拿捏准了你那点破愧疚!林晚,你清醒一点,你们已经离婚了!他这就是精神虐待,懂不懂?”

我喝了一口滚烫的,近乎自虐的黑咖啡,苦涩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开。

“肖莉,你不懂。”

“我是不懂!”她恨铁不成钢地戳着我的额头,“我不懂一个大男人,手脚齐全,凭什么要靠前妻的内疚过日子?他吃你做的饭,能吃出花儿来?不能!他就是享受这种折磨你的快感!把你困在他身边,谁也别想好过!”

我无力反驳。

因为我知道,肖莉说的,或许是对的。

但我做不到。

我一闭上眼,就是车祸那天,他躺在血泊里,眼睛直直地看着我,那眼神里没有恨,只有一片死寂的绝望。

那片绝望,像一个黑洞,把我所有的勇气和理智都吸了进去。

“林姐,说真的,”肖莉的语气软了下来,拉着我的手,“你才三十一岁,人生的路还长着呢。你看看你现在过的什么日子?守活寡吗?安安也需要一个正常的家庭环境,而不是一个每隔一天就来家里吃饭,却连句话都不说的‘影子爸爸’。”

她顿了顿,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电影票,“晚上七点的,《爱在黄昏时》,我一个朋友临时有事去不了。对方是个大学老师,教物理的,人很儒雅,戴个眼镜,我见过照片,绝对是你的菜。去见见,就当交个朋友。”

我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把票推回去。

“不行!我不去!”

“为什么不行?”肖莉的火气又上来了,“你怕陈淮知道?他有什么资格管你?他自己呢?离婚这两年,他就没点别的想法?别逗了,男人都是下半身思考的动物,他没味觉,不代表他没别的感觉!”

她的话像一把刀,戳在我最隐秘的痛处。

是啊,他有别的需求吗?我不知道。我们离婚后,就再也没有过任何亲密接触。他来我家,仿佛只是为了完成一个进食的仪式。

可他还是个正常的男人。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就像藤蔓一样疯狂地缠绕着我的心脏,勒得我喘不过气。

“莉莉,别逼我了。”我声音发颤,“我现在……没心情。”

“你永远都没心情!”肖莉把电影票硬塞进我手里,“林晚,这是我最后一次帮你。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晚上六点半,我在万达影城门口等你。你不来,我们就绝交!”

她说完,踩着高跟鞋,“哒哒哒”地走了,留下我一个人,捏着那张薄薄的电影票,手心全是汗。

晚上,我还是去了。

我怕肖莉真的跟我绝交。在这个城市里,除了安安,我只有她了。

我跟妈妈谎称公司加班,把安安暂时托付给了她。出门前,我对着镜子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只涂了个口红,换上了一件米色的风衣。

我告诉自己,只是去看场电影,见个朋友,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心里那份背叛陈淮的负罪感,却像影子一样挥之不去。

在影城门口,我见到了那个叫周逸的物理老师。

他比照片上看起来更温和,穿着干净的白衬衫和卡其色裤子,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笑起来的时候,眼角有浅浅的纹路。

“林小姐,你好,我是周逸。”他主动伸出手,掌心温暖而干燥。

“你好,我叫林晚。”我拘谨地握了一下,很快就松开了。

肖莉在一旁挤眉弄眼,找了个借口就溜了。

只剩下我和周逸两个人,气氛有点尴尬。

“那个……谢谢你的票。”我没话找话。

“不客气,朋友临时有事,空着也浪费。”他笑了笑,很自然地接话,“喜欢看文艺片?”

“还……还行。”其实我已经很久没进过电影院了。

我们一边聊着,一边排队检票。他的声音很好听,低沉而有磁性,说话不疾不徐,总能巧妙地化解我的尴尬。

他会聊电影的导演,聊最近的天气,聊他课堂上遇到的趣事。我大多数时候只是听着,偶尔“嗯”一声。

我发现,和这样一个陌生但温和的男人待在一起,我紧绷了快两年的神经,竟然有了一丝丝的放松。

电影开始了。

昏暗的光线里,男女主角在维也纳的街头漫步,说着无关紧要却又充满哲理的对话。

我的思绪却飘远了。

我想起了我和陈淮。

我们也曾有过那样的时候。刚恋爱那会儿,他会拉着我的手,在大学城的夜市里穿梭,给我买烤串和糖葫芦。他会把最好吃的一块肉夹到我碗里,然后一脸满足地看着我吃完。

他说:“晚晚,看你吃饭,比我自己吃还香。”

那时的他,眼睛里有星星。

那时的我们,以为未来有无限可能。

电影里,男女主角在码头告别,约定半年后再见。女主角问:“如果我们再也没见面呢?”男主角说:“那我们的这一天,就是我们的一生。”

我的眼眶突然就湿了。

我和陈淮的一生,好像也停留在了某一天。

从那天起,一切都结束了。

一只手伸过来,递给我一张纸巾。

我愣了一下,转头看向周逸。

黑暗中,他的眼神很柔和,带着一丝关切。

“擦擦吧。”他轻声说。

“谢谢。”我接过纸巾,胡乱地擦了擦脸,心里一阵窘迫。

看完电影,已经九点多了。

周逸坚持要送我回家。

“太晚了,一个女孩子不安全。”他说。

我拒绝不了,只好报了小区的地址。

车开得很稳,车里放着舒缓的古典乐。

“电影……让你想起什么了吗?”他状似不经意地问。

我的心一紧。

“没有,就是……有点感动。”我撒了个谎。

他没有追问,只是透过后视镜看了我一眼,“林小姐,你好像……不太开心。”

这句话,像一根针,轻轻扎破了我伪装已久的气球。

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霓虹灯在车窗上划过一道道流光溢彩的痕迹,像一场盛大而虚幻的梦。

“周老师,”我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如果……你伤害了一个对你最重要的人,你会怎么办?”

他沉默了一会儿,认真地思考着我的问题。

“我会尽我所能去弥补。”他说,“但如果我的弥补,对她来说是一种新的伤害,或者让她无法开始新的生活,那我可能会选择离开。”

离开。

这个词,我从来没有想过。

我的弥补,对陈淮来说,真的是弥补吗?

还是像肖莉说的,只是另一种形式的捆绑和折磨?

车停在了小区门口。

“到了。”周逸说。

“谢谢你,周老师。”我解开安全带,准备下车。

“林晚。”他突然叫住我。

我回过头。

“明天是周六,我正好有空。我知道一家新开的本帮菜馆,味道很不错,要不要……一起去尝尝?”他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期待。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理智告诉我,应该拒绝。

可鬼使神差地,我听见自己说:“好。”

回到家,妈妈已经哄着安安睡着了。

“怎么这么晚?不是说加班吗?”妈妈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小声埋怨,“你看看你,一天到晚魂不守舍的,工作再忙,也要注意身体。”

“妈,我知道了。”

“陈淮今天没来吧?”她又问。

“没,今天不是他来的日子。”

妈妈叹了口气,“晚晚,你跟妈说实话,你跟陈淮……还打算这么耗下去吗?”

我沉默。

“他一个大男人,不能总这么颓废下去。味觉没了,手还在,脑子还在,不能干点别的吗?非要吊死在你这棵树上?”妈妈越说越气,“还有你!你看看你现在成什么样子了?你这是在赎罪吗?你这是在作践自己!”

“妈,你别说了。”我打断她,声音里带着疲惫,“这是我欠他的。”

“你欠他?那场车祸是意外!交警都判了,是那个货车司机全责!你怎么就转不过这个弯儿来呢?”

“可如果不是我跟他吵架,如果不是我赌气开那么快,就不会有这个意外!”我终于失控地喊了出来。

妈妈被我吼得愣住了,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你这孩子……你怎么就这么死心眼啊……”她捂着嘴,呜咽起来。

我看着妈妈花白的头发,心里像刀割一样疼。

我知道她心疼我。可这份愧疚,像一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搬不动它,也绕不开它。

我只能背着它,一步一步,走到油尽灯枯。

第二天,是陈淮“探访”的日子。

我一早就去了菜市场,买了最新鲜的排骨,最嫩的土豆,还有他最喜欢的本地番茄。

我像一个虔诚的信徒,准备着献给神明的祭品。

下午,我接到了周逸的电话。

“林晚,你准备好了吗?我大概半小时后到你小区门口。”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愉快。

我握着电话,手心冰凉。

我看着一桌子已经准备好的饭菜,心里乱成一团麻。

我怎么忘了?我昨天答应了他要去吃饭的。

“周老师,对不起……”我艰难地开口,“我……我今天有点不舒服,可能去不了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

“是哪里不舒服?要不要紧?我送你去医院吧?”他的声音充满了关切。

“不,不用了,就是……就是有点累,想休息一下。”我语无伦次。

“林晚,”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有些小心翼翼,“你是不是……在躲着我?”

“没有!”我立刻否认。

“是因为……你前夫吗?”

我的心猛地一沉,像是被人看穿了最狼狈的心事。

“我……”

“我听肖莉说了一些你的情况。”周逸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一样敲在我的心上,“林晚,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觉得,你不应该这样生活。你值得更好的。”

你值得更好的。

这句话,陈淮也曾对我说过。

那是在我们婚礼上,他握着我的手,眼睛亮得惊人。他说:“晚晚,谢谢你嫁给我。我会让你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你值得这世上最好的一切。”

可现在,是我亲手毁了这一切。

“对不起,周老师。”我挂了电话,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我靠在墙上,缓缓地滑坐到地上。

我为什么要去招惹周逸呢?

我明明知道,我的人生,已经是一滩烂泥。为什么还要把一个那么好的人,也拖下水呢?

门锁“咔哒”一声。

陈淮来了。

他看到我坐在地上,愣了一下,但随即就恢复了那副麻木的表情。

他越过我,走到餐桌前。

当他看到桌上那几道菜时,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怎么又是这几样?”他开口,声音沙哑,这是他这两个月来,第一次主动跟我说话。

我抬起头,茫然地看着他。

“我……”

“我不想再吃这些了。”他打断我,语气里带着一丝烦躁,“我想吃……水煮鱼。”

水煮鱼。

那是他从前最拿手的菜之一。麻辣鲜香,是他所有菜品里的巅峰之作。

也是我们吵架那天,我骂他“除了会做点江湖菜,还会干什么”时,提到的菜。

他是在故意刺我。

我的心,被狠狠地刺痛了。

“家里没材料。”我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声音冷得像冰。

“那就去买。”他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命令。

“我不去。”我迎上他的目光,第一次,我没有退缩,“陈淮,你到底想怎么样?”

他似乎没想到我会反抗,愣住了。

“你隔天来我家,把我当成你的专属厨子,把我做的饭当成猪食一样咽下去,然后转身就走。你觉得这样很有意思是吗?”我的声音越来越大,积压了两年的委屈和愤怒,在这一刻,彻底爆发了。

“你以为你是在惩罚我吗?你不是!你是在惩罚你自己!你是在惩罚安安!你看看安安,她现在看到你是什么眼神?是害怕!你满意了吗?”

“你闭嘴!”他低吼一声,额角的青筋暴起,“你有什么资格说我?如果不是你,我会变成现在这样吗?”

来了。

终于来了。

这句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终于被他亲手捅进了我的心脏。

“是,是我的错!”我哭喊着,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是我害了你!所以我用这两年的时间来赎罪!我为你做牛做马,我不敢有自己的生活,我不敢交新的朋友!我活得像个囚犯!这样还不够吗?陈淮,你到底要我怎么样?是不是要我把命赔给你,你才甘心?”

他被我的话震住了,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屋子里,死一样的寂静。

只有我压抑不住的哭声,和我们两人粗重的喘息声。

“叮咚——”

门铃声突兀地响起。

我和陈淮都愣住了。

谁会来?

我透过猫眼一看,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是周逸。

他手里还提着一个保温桶。

“林晚,你开门。我给你带了点粥,你胃不好的话,吃点清淡的。”他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温和而执着。

我慌了。

我下意识地回头看陈淮。

他的目光,像冰一样,死死地盯着我,然后,又落在了那扇门上。

他的嘴角,慢慢勾起一个冰冷而残酷的弧度。

他一步一步走到门边,在我惊恐的注视下,猛地拉开了门。

门外,周逸温和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他看着屋里的陈淮,又看看我,眼神里充满了错愕和不解。

“这位是?”他问我。

“我是她男人。”陈淮替我回答了,声音不大,却充满了挑衅和占有欲。

他说着,伸出手,一把将我揽进怀里。

他的手臂像铁钳一样,箍得我生疼。他身上熟悉的烟草味混着一股陌生的冷意,将我密不透风地包围。

我浑身僵硬,脑子里一片空白。

“男人?”周逸的眉头皱了起来,他看向我,眼神里带着询问,“林晚,你不是说……你已经离婚了吗?”

“离婚了,也可以复婚,不是吗?”陈淮低头,故意在我耳边亲昵地蹭了一下,那冰冷的嘴唇,让我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周老师是吧?谢谢你的关心。我太太她没事,就是跟我闹了点小别扭。”陈淮的语气,客气又疏离,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主人姿态。

周逸的脸色变得很难看。

他看看我,又看看陈淮,最终,目光落在我苍白无措的脸上。

“林晚,”他叫我的名字,声音里带着一丝失望,“是这样吗?”

我能说什么?

我说不是?

然后让陈淮当着他的面,把我们之间最丑陋的伤疤撕开,血淋淋地展示给一个外人看吗?

我做不到。

我只能沉默。

我的沉默,就是默认。

周逸的眼神,一点一点地暗了下去。他像是明白了什么,自嘲地笑了笑。

“打扰了。”

他把手里的保温桶放到门口的鞋柜上,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看着他离去的背影,那背影里,写满了失望和落寞。

我的心,像是被挖掉了一块。

门,“砰”的一声被关上。

陈淮松开了我。

我像一个失去支撑的木偶,软软地靠在了墙上。

“满意了?”我看着他,声音嘶哑地问。

“不满意。”他盯着我,眼睛里燃烧着两簇我看不懂的火焰,“林晚,你长本事了。这么快就给自己找好下家了?”

“我没有!”

“没有?”他冷笑一声,指着门口的保温桶,“那是什么?那是人家送上门的关心!林晚,你是不是觉得我废了,满足不了你了,所以就迫不及待地想找个男人?”

他的话,像最肮脏的污水,劈头盖脸地泼向我。

“啪!”

我用尽全身的力气,给了他一巴掌。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他捂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我也愣住了。

这是我第一次打他。

从恋爱到结婚,我们有过无数次争吵,我连一句重话都舍不得对他说。

可今天,我打了他。

他的脸上,迅速浮现出五道清晰的指印。

我的手在发抖,心也在发抖。

“陈淮,你混蛋!”我哭着骂道。

他没有还手,也没有再骂我。

他只是用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极其复杂的眼神看着我。那眼神里,有愤怒,有受伤,有不甘,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悲哀。

他什么也没说,转身,拉开门,走了。

这一次,他走得很快,甚至有些踉跄,像是在逃离什么。

我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客厅里,听着自己撕心裂肺的哭声,在房间里回荡。

那一晚,我一夜无眠。

第二天,陈淮没有来。

第三天,也没有。

一个星期过去了,那把熟悉的钥匙,再也没有插进我家的锁孔。

我的生活,突然空了一大块。

我不用再掐着点去菜市场,不用再围着灶台转,不用再提心吊胆地等着那个“咔哒”声。

我应该感到轻松的。

可我没有。

我的心里,空落落的,像是被风穿过,只剩下呼呼的回响。

安安也察觉到了不对劲。

“妈妈,爸爸为什么不来了?”她抱着我的腿,仰着小脸问。

我摸着她的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爸爸……工作忙。”我只能用这个蹩脚的理由。

“哦。”安安低下头,小声说,“可是,我想他了。”

我的心,又被揪了一下。

肖莉知道了那天的事,把我大骂了一顿。

“林晚,你就是个包子!他都那么羞辱你了,你居然还能让他走?你就应该当着那个周老师的面,把他的老底都揭穿!让他颜面扫地!”

我苦笑,“莉莉,你不懂。家丑不可外扬。”

“狗屁的家丑!你们已经不是一家人了!”肖莉气得跳脚,“那个周老师呢?你没跟他解释?”

我摇摇头。

我给他发了信息,说了对不起。

他只回了三个字:知道了。

再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我亲手掐断了生活中唯一可能透进来的那束光。

生活似乎又回到了离婚最初的轨道。没有陈淮,只有我和安安。

只是这一次,我的心里,多了一个巨大的窟窿。

我开始失眠,整夜整夜地睡不着。闭上眼,就是陈淮那天看我的眼神。

我开始疯狂地工作,用加班来麻痹自己。

我瘦了很多,脸颊都凹了下去。

妈妈看着我,唉声叹气,却也不再说什么。她知道,我的心病,只有我自己能医。

一个月后,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是林晚吗?”电话那头,是一个苍老而尖锐的女声。

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是陈淮的妈妈,我的前婆婆。

自从我们离婚后,她就再也没联系过我。她一直认为,是我毁了她儿子的前程,毁了她的希望。

“阿姨,是我。”我的声音有些干涩。

“你现在有空吗?来中心医院一趟。陈淮住院了。”她的语气,依旧是那么冷硬,带着一丝不容置喙的命令。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炸了。

“他怎么了?他又出什么事了?”我急切地问,声音都在发抖。

“胃出血。来了再说吧。”她说完,就挂了电话。

我疯了一样冲出公司,拦了辆出租车,直奔医院。

一路上,我的手脚都是冰凉的。

我不敢想,陈淮会出什么事。

如果他再出什么意外……我这辈子,都无法原谅自己。

在病房里,我见到了陈淮。

他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嘴唇干裂,手上打着点滴。短短一个月不见,他好像又瘦了一圈,眼窝深陷,整个人都脱了相。

我的心,像被针扎一样疼。

前婆婆坐在床边,看到我,冷哼了一声,站起身,把我拉到了走廊上。

“你满意了?”她劈头盖脸就是一句质问,眼睛通红,像是要吃人。

“你把他赶走了,不让他回家吃饭了,你是不是觉得很痛快?林晚,我告诉你,我儿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跟你没完!”

“阿姨,我没有赶他走……”我辩解道。

“你还敢说没有?”她指着我的鼻子骂,“他都跟我说了!你找了个野男人,嫌他是个废人,把他赶出了家门!林晚啊林晚,我以前怎么没看出来,你心肠这么歹毒呢?”

“我没有!”我百口莫辩,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是他……是他误会了……”

“误会?他亲眼看见那个男人给你送吃的!你还想狡辩?”

我无话可说。

“他这一个月,天天喝酒,拿酒当饭吃。说只有喝醉了,嘴里才能有点味道。”前婆婆的声音,突然带上了哭腔,“他是我儿子啊!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儿子!从小到大,我连一句重话都没舍得骂过他!现在被你作践成这个样子!林晚,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吗?”

我的心,早就碎成了渣。

我看着病房里那个脆弱得仿佛一碰就碎的男人,再也忍不住,蹲在地上,嚎啕大哭。

是我错了。

我以为把他推开,是让他开始新的生活。

我却不知道,我把他推进了更深的深渊。

我在医院陪了陈淮三天。

他醒着的时候,我们一句话也不说。他只是沉默地看着天花板,或者闭着眼睛假寐。

我默默地给他擦脸,喂他喝粥,帮他换衣服。

前婆婆大概是骂累了,也不再对我冷嘲热讽,只是每天送饭过来,然后坐一会儿就走。

第三天晚上,他半夜发起烧来。

我一遍遍地用温水帮他擦拭身体,给他物理降温。

他烧得迷迷糊糊,嘴里开始说胡话。

“晚晚……别走……”

“我的手……我的手废了……”

“辣……好辣……晚晚,水……”

他像个无助的孩子,在噩梦里挣扎。

我握着他滚烫的手,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他手背上。

“陈淮,我在这儿,我不走。”我一遍遍地在他耳边说。

后半夜,他的烧终于退了。

我累得趴在床边,就那么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我是在一阵食物的香气中醒来的。

我睁开眼,发现陈淮已经坐了起来,手里端着一碗粥,正一勺一勺地往嘴里送。

那是他妈妈早上送来的皮蛋瘦肉粥。

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洒在他身上,给他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他似乎察觉到我的目光,抬起头,看了我一眼。

“醒了?”他的声音,依旧沙哑,但比前几天,多了一丝生气。

我点点头。

“那个……”他犹豫了一下,放下手里的碗,“那天……对不起。”

我愣住了。

我以为我听错了。

“我说,”他看着我,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那天在你家,是我混蛋。我不该那么说你。”

我的眼泪,又一次不争气地涌了上来。

这两年来,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他说“对不起”。

“你也有你的生活,你有权利……去认识新的人。”他别过脸,看着窗外,声音很轻,“我没资格拦着你。”

“我没有……”我急着想解释。

“你听我说完。”他打断我,“林晚,我们离婚吧。”

我的心,猛地一抽。

我们……不是早就离婚了吗?

他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苦笑了一下,“我是说,真正的离婚。不是法律上的,是心里的。”

“这一个月,我想了很多。你那天骂得对,我就是在折磨你,也在折磨我自己。我恨你,恨那场车祸,更恨我自己变成了这个样子。我去你家吃饭,不是因为我只能吃出你做的饭的味道,其实……我什么味道都吃不出来。”

“那我做的饭,对你来说,跟外面的饭,有什么区别?”我颤声问。

“有区别。”他转回头,深深地看着我,“你做的饭里,有家的味道。有……我们的过去。”

“我只是想抓住一点念想,证明我还没有彻底被毁掉。可我忘了,这对你,太不公平了。”

“林晚,你走吧。别再管我了。去找那个姓周的,或者别的什么人。你还年轻,你应该有你自己的幸福。”

他说完这番话,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疲惫地靠在了床头。

我看着他,这个我爱了十年,也怨了两年,更愧疚了两年的男人。

在这一刻,我心里的恨,怨,委屈,好像都烟消云散了。

只剩下,铺天盖地的心疼。

“陈淮,”我站起身,走到他面前,伸手,轻轻地抱住了他。

他的身体很僵硬,但没有推开我。

“我们不分开了,好不好?”我把脸埋在他的颈窝里,泪水浸湿了他的病号服,“我们回家,我给你做饭,做一辈子。”

“晚晚……”他的声音,带上了哽咽,“你傻不傻?我已经是废人了。”

“你不是。”我抬起头,捧着他的脸,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你的手还在,你的脑子还在。你的厨艺,都刻在你的骨子里。就算没有味觉,你也能成为一个好厨师。”

“怎么可能?”他自嘲地笑。

“怎么不可能?”我反问,“贝多芬聋了,还能写出《命运交响曲》。你只是失去了味觉,你还有触觉,有视觉,有对食材最精准的判断力。你可以教别人做菜,你可以写菜谱,你可以做美食评论家,你可以用你的经验,告诉大家,什么是真正的美味。”

“你可以把你的经验,变成一种标准。一种不依赖于舌头,而依赖于心和技术的标准。”

他被我的话震住了,愣愣地看着我,眼睛里,慢慢地,重新燃起了一点光。

那点光,很微弱,像风中的烛火,但它没有熄灭。

出院那天,我去办了手续。

陈淮坚持要自己走。

前婆婆没来,她说她腰不好,让我们自己回去。我知道,她是不想面对我。

我扶着陈淮,慢慢地走出医院。

阳光很好,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我们……回家吗?”他问。

“嗯,回家。”我点点头。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晚晚,把你的钥匙给我吧。”

我愣住了,“你不是有吗?”

“那把,是以前的。”他说,“我想你,重新给我一把。”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

我从包里,拿出我家的那串钥匙,摘下我那一把,放进了他的手心。

“陈淮,”我说,“欢迎回家。”

他握紧钥匙,滚烫的金属,硌着他的掌心,也烙着我的心。

他反手,握住了我的手。

这是两年来,他第一次,主动牵我的手。

他的手,依旧宽大,只是不再那么温暖有力。

但,足够了。

回到家,安安看到陈淮,高兴得扑了上来。

“爸爸!你回来啦!”

陈淮蹲下身,一把将女儿抱进怀里,紧紧地。

“嗯,爸爸回来了。”他把脸埋在女儿的头发里,肩膀微微耸动。

我看着这一幕,笑着笑着,就哭了。

我们的家,好像又完整了。

但生活,并没有立刻变成童话。

陈淮的身体需要慢慢调养,他的心病,更需要时间来治愈。

他不再要求我做固定的那几道菜。有时候,他会走进厨房,站在我身后,看我做饭。

“这里,酱油老抽的比例,一比三,颜色会更亮。”

“排骨焯水的时候,放几片姜,可以去腥。”

他会像从前一样,指导我。语气里,没有了不耐烦,只有一种专业的严谨。

我听着他的指导,心里很踏实。

我知道,那个热爱厨房的陈淮,正在一点一点地回来。

一天晚上,我正在厨房炖汤,他走进来,从身后抱住了我。

“晚晚。”

“嗯?”

“我……想尝尝。”

我关掉火,转过身,看着他。

他的眼神里,有紧张,有期待,还有一丝害怕。

我盛了一小勺汤,吹了吹,小心地递到他嘴边。

他张开嘴,喝了下去。

然后,他闭上眼,静静地感受着。

过了很久,他睁开眼,眼睛里,有了一丝光彩。

“咸了。”他说。

我的心,狂跳起来。

“你……你尝到了?”

他点点头,又摇摇头,“不是尝到。是感觉到。盐分刺激口腔黏膜的感觉,比以前清晰了一点。”

他拉着我的手,放到他的胸口,“这里,能感觉到。”

我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这是不是意味着,他的味觉,有恢复的可能?

从那天起,我开始研究各种能刺激味蕾的食物。酸的,辣的,麻的,苦的。

我把每一种调料,都精确到克。

陈淮成了我的“小白鼠”。

他每天都会品尝我做的新菜,然后告诉我他的“感觉”。

“这个花椒,很麻,舌头跳了一下。”

“这个柠檬,太酸了,牙根都软了。”

“这个……好像有点甜味?像……像小时候吃的大白兔奶糖。”

他的描述,越来越具体,越来越生动。

他的脸上,也渐渐有了笑容。虽然很淡,但不再是那种麻木的,死气沉沉的表情。

他开始在网上看各种美食视频,研究新的菜式。

有一天,他突然对我说:“晚晚,我们开个直播吧。”

“直播?”

“嗯。”他点点头,眼神很亮,“我不能尝味道,但是,我可以教别人做菜。我可以告诉他们,最好的食材是什么样子,火候应该怎么控制,调料的比例应该是多少。”

“我可以把做菜,变成一门看得见,摸得着的科学。”

我看着他意气风发的样子,仿佛又看到了多年前那个对未来充满信心的青年。

“好!”我重重地点头。

我们的第一个直播间,就设在我家的厨房里。

我负责掌镜和互动,他负责操作和讲解。

直播间的名字,叫“陈师傅的心厨房”。

一开始,没什么人看。

但陈淮很认真。他把每一个步骤,都讲解得无比详细。从怎么选一块上好的五花肉,到怎么把土豆丝切得粗细均匀。

他的刀工,依旧是顶级的。

他的讲解,专业,严谨,又带着一种独特的冷幽默。

慢慢地,直播间有了人气。

“哇,这个师傅好专业!”

“天哪,没有味觉还能做菜这么厉害?respect!”

“师傅的手也太好看了吧!”

“师娘的声音好好听,感觉好温柔。”

看着屏幕上滚动的弹幕,我和陈淮相视一笑。

我们好像,找到了新的生活方向。

陈淮不再去想失去的味觉,而是专注于他拥有的技术和经验。

他开始尝试一些更复杂的菜式,甚至开始研究分子料理。

他说:“既然尝不到,那我就把它做到最完美。让所有尝到的人,都能感受到食物的极致魅力。”

他的直播间越来越火。有美食平台联系我们,想跟他签约。

他都拒绝了。

他说:“我就在家里做,做给我老婆吃,顺便教教大家。挺好。”

我知道,这个厨房,对他来说,有特殊的意义。

这里,是他跌倒的地方,也是他重新站起来的地方。

有一天,直播结束,我正在收拾东西。

陈淮突然从身后抱住我。

“晚晚,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谢你,没有放弃我。”他说,“也谢谢你,打醒了我。”

我转过身,看着他。

“陈淮,我也要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谢你,还愿意回家。”

他笑了,低头,吻住了我。

这个吻,很轻,很柔,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失而复得的珍惜。

不像暴风雨,更像春日里,融化的第一捧雪水。

清冽,甘甜。

后来,我偶然在肖莉的朋友圈,看到了周逸的消息。

他结婚了,新娘是个很秀气的女孩子,也是他们学校的老师。照片上,他笑得很温和,很幸福。

我默默地点了个赞。

心里,没有遗憾,只有祝福。

他是很好的人,他值得最好的幸福。

而我的幸福,就在我身边。

晚上,安安睡着后,我和陈淮窝在沙发上看电影。

他会很自然地把我的脚,放到他的腿上,用他温热的手掌包裹着。

“冷不冷?”他问。

“不冷。”

电影里,演着一些无关紧要的剧情。

我靠在他的肩膀上,闻着他身上淡淡的,好闻的味道。

不再是烟草味,而是一种干净的,皂角的清香。

“陈淮。”

“嗯?”

“我爱你。”

他愣了一下,然后,收紧了手臂,把我更紧地搂进怀里。

“我知道。”他说。

过了一会儿,他又补了一句。

“我也是。”

我笑了。

我知道,生活不会永远一帆风顺。

那道伤疤,会永远留在我们生命里,时时提醒我们,曾经走过怎样的黑暗。

但那又怎样呢?

只要我们还牵着彼此的手,只要厨房里还亮着一盏温暖的灯,只要饭桌上,还有一碗热腾腾的汤。

那我们,就能走过所有的风雨,迎来每一个,充满希望的明天。

门锁“咔哒”一声。

是陈淮回来了。

他手里提着刚买的菜,脸上带着笑。

“老婆,今晚想吃什么?”

我笑着迎上去,接过他手里的菜。

“你做什么,我都爱吃。”

阳光从窗外洒进来,满室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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