贤妻良母最新章节by鹦鹉晒月_贤妻良母全文免费阅读_笔趣阁
haoteby 2025-10-29 19:15 2 浏览
声明:本篇内容为虚构故事,如有雷同纯属巧合,我是最得宠的侍妾,唯一的孩子是我所生,突然儿子睁眼:父亲要杀你,完结
我是东宫最受宠的侍妾。
尽管出身微贱,太子祁恪却待我如珠似宝,我们唯一的孩子,也是由我为他诞下。
凝视着床榻上那一大一小安然的睡颜,我心中溢满了幸福,只觉得自己的好日子还在后头。
毫无征兆地,儿子猛然睁开了双眼:
「娘,我是重生回来的。」
「三个月后,父亲会起兵谋反,他登基后第一个要杀的人,就是你。」
1
这孩子,说什么胡话呢。
我有些无奈,伸手想把他那只紧紧攥着我衣袖的小手给掖回被子里。
轻轻一拉,纹丝不动。
「娘,娘……我真的好想你……」
他的嗓音细弱得像只刚出壳的雏鸟,带着一丝病态的沙哑,小手却固执地抓着我不放。
明明睡前还是那个天真无邪的娇憨幼儿,此刻却像被梦魇攫住,小嘴不停哆嗦,一双眼里布满了骇人的血丝。
我生怕惊扰了身旁熟睡的祁恪,赶忙对鸢儿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轻手轻脚地将他抱出了寝殿。
「娘,我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
我脚跟还没站稳,鸢儿就急切地为自己辩解。
两岁孩子的话说得颠三倒四,我耐着性子听了许久,才勉强拼凑出一个轮廓。
他说,祁恪将在三个月后发动宫变,而就在那晚,我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我亲眼看见的,就躲在假山后面。父亲从娘的屋里走出来,然后娘就被人抬了出去,你的脸青一块紫一块,鼻子和嘴角全是干涸的血迹。」
「没过几天,我们就搬进了皇宫。所有人都让我喊他‘父皇’,却再也不许我提起你一个字。」
鸢儿讲得无比认真,每一个字都用力咬着,生怕我不信。
我怎么可能会信。
谁人不知,当今太子与太子妃不过是貌合神离的政治联姻,这东宫之内,真正得宠的,是我这个与他在民间相识的侍妾紫云。
名分虽低,可祁恪把我捧在掌心,吃穿用度,几乎能与太子妃分庭抗礼。
他杀我?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鸢儿还在自顾自地往下说:「可是父皇变了,他后来很少来看我。再后来,鸢儿就病了,一场很重很重的病。」
我心头一紧。
天底下没有哪个母亲听到孩子生病会不揪心的,哪怕这只是一个荒诞的梦。
我不由自主地顺着他的话问:「病了?那你父亲呢?他没给你请太医吗?」
他脑袋一垂,声音愈发黯淡:「父皇和太医们,那时候都在贵妃娘娘的宫里,我听宫人说,她要给我生小弟弟了。」
贵妃?
这东宫里,除了太子妃便是我。太子妃将来是皇后,那这位贵妃,又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这个贵妃,是咱们府里的人吗?」我追问道,鸢儿却只是一个劲儿地摇头。
「嬷嬷捂着我的嘴,不许我喊娘,可我身上好冷,怎么都忍不住,」他用冰凉的小手紧紧搂住我的脖子,在我耳边呢喃,「喊着喊着,我就真的又看见娘了。」
我鼻尖一酸,轻轻拍抚着他颤抖的脊背,连声安抚:「不怕不怕,鸢儿只是做了个噩梦,一切都没事。」
我把挂着泪珠的鸢儿重新放回他的小床上,心头却莫名地泛起一阵不安。
但当我的视线扫过妆台上那套东珠头面时,又忍不住笑自己庸人自扰。
这套头面是宫里赏赐的珍品,按规矩本该送到太子妃那里,可祁恪只用一句「东珠的华彩,只有紫云的明艳才压得住」,便直接差人送来了我的院子。
祁恪对鸢儿更是疼爱到了骨子里,父子二人恨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都黏在一处。
什么毒杀、夭折……不过是小孩子荒唐的梦话罢了。
我重新在祁恪身边躺下,却怎么也睡不踏实。
迷迷糊糊间,外厅传来细碎的交谈声。
我一个激灵彻底醒了,伸手摸向身侧,枕边空空如也。
「殿下,死士已经招募完毕,全部安置在京郊大营外。御林军那边,臣还在设法打通关节。」
是东宫守将韩礼的声音。
「还需要多久?」祁恪的声音沉静如水。
「大约三个月,」韩礼的声音顿了顿,「恕臣多嘴,太子妃的娘家可是手握重兵的肃国公府,您为何不直接求助于岳丈,反而要冒着奇险,私下豢养死士,收买御林军?」
短暂的沉默后,我听见祁恪极轻地笑了一声:「你难道就没想过,倘若那位三代忠烈的肃国公,不愿意陪我做这起事的大业呢?」
2
祁恪回到寝殿时,我的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
「紫云?」
他一如既往地柔声唤我。
「睫毛抖得像蝴蝶的翅膀,是我吵醒你了?」
我揉着眼睛,佯装刚刚转醒,带着一丝娇嗔抱怨道:「殿下带了一身的寒气回来,想不醒都难。」
祁恪长臂一舒,便将我重新揽入怀中。
「那便由你来为我暖暖身子。」他将头埋进我的颈窝,微凉的鼻尖像一只不安分的小兽,轻轻蹭着我的肌肤。
满室温存,与过去无数个夜晚并无二致。
听我的名字就知道,我并非什么良家女子。
我曾是浔阳江畔的一名歌女,在老鸨的千叮万嘱下,登上了一艘载满「贵客」的画舫。
本想谨小慎微地伺候,却阴差阳错地为祁恪挡下了一支不知从何处射来的冷箭。
老天作证,我当时奋力向前扑,纯粹是为了去抢浔阳太守手里那柄谁抢到就归谁的玉如意。
谁曾想,那位被我一把推开的翩翩公子,竟然就是当朝储君。
「太子?什么人敢刺杀太子?」我受宠若惊地喝下他亲自喂到嘴边的汤药,满心不解。
「除了我那些同样想坐上太子之位的好兄弟,还能有谁。」
祁恪放下药碗,眼底掠过一丝彻骨的寒意。
「所谓天家血脉,到头来,竟还不如一个风尘女子的善念来得真诚。」
我心虚地瞥了他一眼,暗自窃喜自己这回真是撞上了天大的好运。
都怪鸢儿那个该死的噩梦。
若非如此,我不会辗转难眠,更不会听到他与韩礼那番惊心动魄的对话。
偏偏那对话里的“三个月”,与鸢儿梦里所言严丝合缝。 接下来的几天,我表面上风平浪静,心里却早已是惊涛骇浪。
鸢儿毕竟只是个孩子,很快就把那场噩梦抛诸脑后,每日依旧在院子里疯玩。
「紫云姑娘!」我的贴身丫鬟宝燕一嗓子,吓得我手里的绣绷差点脱手,「小皇孙冲撞了太子妃,您快过去瞧瞧吧!」
下个月,祁恪的恩师薛老就要返京,他正打算请薛家人来府上设宴接风,太子妃这几日正为了此事忙得脚不沾地。
鸢儿一向听我的话,对这位嫡母素来是敬而远之,怎么会无端冲撞了她。
我急匆匆赶到花园,只见鸢儿正手足无措地连连道歉,而太子妃叶清霜却置若罔闻,只是弯着腰,心疼地查看那些被撞得东倒西歪的花枝。
「你们拍皮球也不知道看着点地方!这些翡翠兰可是我家小姐亲手养了好几个月,准备送给薛家女眷的!」
太子妃的陪嫁侍女月影,一张圆脸此刻拉得老长,看见我来了,火气更是不加掩饰。
「紫云姑娘来得可真是时候,该不会是你们娘俩串通好演的这出戏吧?」
「殿下不许你参加家宴,你应该去找殿下理论,何必拿我们小姐最心爱的兰花来撒气?」
月影双手叉腰,特意加重了「家宴」二字。
她显然是以为我心有不忿,故意找茬。
也难怪她会这么想,祁恪对我的偏爱向来毫不遮掩,许多妾室不该出席的场合,他都大大方方地带着我。
唯独这次,他却拒绝了。
「为何不许我和鸢儿去?」我当时还当他在说笑,故作不满地撒娇,「说起来,我能认识殿下,还得感谢薛老呢。」
祁恪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他合上手中的诗集,神色很快又恢复如常:「恩师曾官拜太傅,与叶家也是世交,我怕他们见了你和鸢儿,平白生出些不愉快。」
那些名门望族之间盘根错节的关系网,就像一棵百年老树。而我,不过是无根的浮萍,即便得了太子的青眼,终究是融不进去的。
我这样在风月场里摸爬滚打出来的人,最懂的就是察言观色。
于是我乖巧地应下了,心里并未多想。
3
祁恪是中宫嫡子,却并不受当今圣上待见。
皇后早逝后,时任太子太傅的薛老,成了他唯一的靠山,也自然成了旁人的眼中钉。
没过多久,薛太傅便因一桩鸡毛蒜皮的小事被罗织罪名,不仅被革去官职,还被贬为庶民,赶出了京城。
祁恪为此在朝堂上公然顶撞龙颜,被收回了监国之权,扔到偏远的浔阳去处理连地方官都头疼的烂摊子。
美其名曰历练,实际上就是等着他犯错,好名正言顺地废黜他这个嫡子,另立新储。
那支射穿我右肩的冷箭,想必就是他那些等不及的兄弟们,想上演一出“富贵险中求”的戏码。
在浔阳的日子,祁恪终日提心吊胆,看谁都像是刺客,夜夜只有抱着我才能安然入睡。
直到开春时分,韩礼才兴冲冲地带来消息:「肃国公上奏,说他家的独女对殿下心生仰慕,陛下已经下旨赐婚,咱们终于可以回京了!」
我听祁恪提过,叶家世代将才,战功彪炳,若不是肃国公膝下无子,他恐怕都得觉得那把龙椅烫屁股。
叶家选择了他,意味着东宫之位暂时是稳了。
可祁恪的脸上,却并未流露出我预想中的如释重负。
他背着手,望向远方,嘴角勾起一抹冷笑:「肃国公可真会挑时候,这盆雪中送来的炭火,是想换我将来对他叶家知恩图报……可又有谁问过我的意思?」
韩礼迟疑了一下:「殿下是担心紫云姑娘?您回京大婚,将她一并带上……」
我就站在门外,听到这话,呼吸瞬间停滞。
我本是想来告诉他,我已有了两个月的身孕。
眼看着脱离贱籍的机会就要从指缝溜走,我心一横,跨进门内,姿态凄楚地跪倒在地:「紫云自知身份卑微,福气浅薄,但腹中已怀有殿下骨肉,只求殿下能留我在身边,我愿为奴为婢,侍奉您与主母。」
祁恪无视了韩礼递来的眼色,亲自将我扶起。
「傻话,我与那叶氏不过是利益联姻,你日后无需对她有任何顾忌。」他轻柔地拭去我算准时机滑落的泪珠,语气里却藏着一丝一闪而过的凉意。
祁恪说到做到,回京后对我恩爱依旧,甚至不惜背上「宠妾灭妻」的名声。
起初,我日日提心吊胆,生怕太子妃叶清霜上门找茬。所幸这位高门贵女气度非凡,竟一直与我相安无事。
但今天这几株翡翠兰,对她来说似乎格外重要。一向稳重得如同一幅仕女画的她,此刻竟眉头紧锁,额角甚至沁出了细汗。
我自知理亏,怯生生地开口:「鸢儿不小心毁了您几株兰花?我立刻差人去花市重买——」
月影毫不客气地给了我一个白眼:「翡翠兰一株便值百金,更何况我们这些是南州进贡的上品,市面上怕是有价无市。」
我立刻转向宝燕:「快去,把我妆台上的那副东珠头面拿去,全换成现银,交给灶房的李家婶子,让她马上就去办。」
宝燕一脸茫然,我推了她一把:「你前日不还跟我抱怨,说李家婶子的弟弟是个花农,正托她四处求人,想包揽咱们东宫四季的花卉供应吗?」
宝燕这才恍然大悟,一拍脑门:「对对,瞧我这记性,难为姑娘还记着。」
叶清霜微微抬眸,见我不像是在作伪,紧锁的眉头稍稍舒展。
她点了点数:「好,六株。」
我迅速行了个福礼,如蒙大赦般,拎着像霜打了的茄子似的鸢儿快步离开。
我把那沉甸甸的东珠头面塞进宝燕手里,她还在发愣:「我还当太子妃会借机大闹一场呢,就这么算了?」
「你那双眼睛是摆设吗?她从头到尾都只盯着她的兰花,哪有半分看我的意思。」我越想越是肉痛,忍不住又在罪魁祸首鸢儿的胳膊上狠拧了一把。
宝燕收好头面,撇了撇嘴:「都说太子殿下不待见太子妃,依我看,太子妃对他,也未必有多上心。」
我倏地伸出手指,按在了她的嘴唇上。
「是是是,我的错,不议论主子,不惹是生非。」宝燕学着我平日里教训她的话,吐了吐舌头,挑帘出去了。
太子偏爱,太子妃大度。
若不是鸢儿那番离奇的怪话,我真以为自己是修了几辈子的福气。
鸢儿被我拧得小脸通红,强忍着眼泪偎在我怀里:「娘,我以后再也不靠近那些花了,你别不要鸢儿。」
这臭小子。
我一把将他紧紧搂住,连日来的心慌意乱里,陡然生出一股坚定的力量。
无论是重生还是噩梦。
三个月后起事是我亲耳所闻,最终结局如何我无法左右,但谁也别想在这场乱局中,要了我们母子的命。
可祁恪究竟为什么要杀我?
难道,和那个所谓的「贵妃娘娘」有关?
我独自一人胡思乱想,却理不出半点头绪。
薛家这次是借着为薛老治病的名头,才被恩准返京,刚一进城,便被祁恪接入了府中。
我领着鸢儿在自己的书房里消磨时间,不去凑那份热闹。
我翻出一本祁恪时常拿在手里的诗集,正要翻开,窗外传来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是叶清霜领着薛家一行人,前去观赏那些新补上的翡翠兰。
我拉着鸢儿,像两只耗子一样,偷偷缩在窗边探头探脑。
祁恪左手搀着薛老,右边是薛家的长子和儿媳,那对夫妻不时与祁恪说笑,显得十分熟稔。
叶清霜则跟在后面,与薛家的小姐手牵着手,聊得好不热络。
唉,高门大户的子女大多自小便相识,鸢儿有我这样一个毫无家世背景的母亲,也算是委屈他了。
突然,鸢儿“嗖”地一下躲到我身后,死死抱住我的腿。
「贵妃娘娘,是贵妃娘娘来了!」
我手一抖,一本泛黄的剪纸小像,从诗集的书页间飘然滑落。
那小像上的女子,与外面那个正言笑晏晏的薛家小姐,生得一模一样。
4
薛家人住进东宫,已经有十八天了。
整整十八天,我连祁恪的影子都没见到一次。
连宝燕都忍不住在我耳边嘀咕,就算薛老对祁恪有再造之恩,也不至于日夜不分地陪着他们一家子吧。
我心不在焉地绣着给鸢儿的里衣,耳边却怎么也挥不去前几日偷听到的那番话。
祁恪多日不来,宝燕比我还着急,一个劲儿地怂恿我去送参汤。
「我的好姑娘,你怎么有时候聪明,有时候又犯糊涂?」
她把我从鸢儿的床边拉开,硬是将一个食盒塞进我手里。
「你整天围着小皇孙转有什么用?太子的恩宠,才是你在这东宫里唯一的依靠啊!他将来是要坐拥三宫六院的,你现在不抓紧机会挣个侧妃的名分,难道要等到人老珠黄,被他忘到九霄云外吗?」
我提着食盒,在勤政阁外徘徊不前。
祁恪向来不喜旁人打扰他处理公务,这勤政阁前,连伺候的下人都极少。
可那张剪纸小像,如同一簇鬼火,在我心里烧得我坐立难安,我迫切地需要一个答案。
“吱呀”一声。
一扇窗棂被人从内推开,我吓得立刻闪身到廊柱后,一颗心跳得如同擂鼓。
里面传出祁恪一声长长的、带着餍足的喟叹。
「依兰,我没有一天不在幻想着,眼前的人是你。」
透过窗缝,我看见祁恪正拨弄着缠绕在指尖的一缕秀发,低声耳语。
「我们青梅竹马一同长大,我的心思,难道你还不懂吗?」
「我娶那叶氏,不过是为了稳固我这东宫之位,为的是将来能顺利登临大宝,好为恩师翻案雪耻,再风风光光地将你接回京城。」
坐在祁恪腿上的女子缓缓抬眼,眸中水光潋滟,双唇红肿得像一颗熟透的樱桃。
正是鸢儿口中那位「贵妃娘娘」,薛家小姐,薛依兰。
我如遭雷击,手里的食盒险些脱手落地。
难道鸢儿的“重生”并非虚言?祁恪竟然早就与这薛依兰暗通款曲,所以一登基,便迫不及待地封了她做贵妃。
但这又与我何干?
薛依兰吸了吸鼻子,声音里带着哭腔:「可我怕你假戏真做,与叶姐姐日久生情,把我这个在苦寒之地为你担惊受怕的依兰给忘了。」
她说着,用拳头轻轻捶了一下祁恪的胸口:「恪哥哥,那穷乡僻壤根本不是人待的地方,我真是一天都待不下去了。」
祁恪捉住她的手,声音沉稳有力:「你放心,我已万事俱备,只待大事一成,便八抬大轿迎你入宫。」
「你就知道说好听的哄我,」薛依兰顺势倚进他怀里,「我还听说,这东宫里,有位极受你宠爱的侍妾呢。」
祁恪的身子明显一僵,他抿了抿唇,语气变得轻描淡写:「一个歌女罢了,不过是路边瞧见的可怜猫狗,随手赏口饭吃,你何必放在心上。」
「我起初抬举她,不过是为了借她打压叶氏。一来,免得肃国公府真以为我好拿捏,挟恩图报;二来,倘若叶氏因此生妒,与我吵闹,再加上她久无子嗣,我将来废后,满朝文武也说不出半个不字。」
薛依兰低呼一声,面露惊慌:「废后?恪哥哥,这对叶姐姐未免也太残忍了些?」
祁恪在她鼻尖上轻轻刮了一下,笑道:
「你啊,就是心太善。我倒是忘了,你与叶氏还是闺中密友。」
「但你莫要忘了,若非当年老师因我受累被贬,这太子妃的位置,本就该是你的。」
「况且,叶氏背后是兵权在握的肃国公,我可不想像父皇那样,一生都要受制于人。待我功成,叶家的兵权,势必要收归国有。」
我听得浑身发冷,如坠冰窟。
鸢儿之前只说,他跟着祁恪入宫后,就再也没见过嫡母。
我当时并未觉得奇怪,叶清霜与我本就无甚交情,她身为重臣之女、中宫之主,不愿再管一个失宠侍妾的儿子,也是情理之中。
现在想来,只怕那时候的叶清霜,早已是自身难保。
而我的横死,极有可能就是他们用来构陷叶清霜和叶家的,第一步棋。
我跌跌撞撞地跑回西园,一把将刚睡下的鸢儿从床上揪了起来:「在你的梦里,太子妃后来怎么样了?」
他睡眼惺忪,说辞和之前并无二致。
「在娘死之前,嫡母就已经被关起来了。」
在我再三追问下,鸢儿似乎又想起了些什么。
「后来父皇下旨,说她善妒成性、心肠歹毒,犯下伤人性命的大罪,从此与她永不相见。只等贵妃娘娘生下皇子,便会立刻册封她为新后。」
果然如此。
我扶住床栏,才勉强稳住摇摇欲坠的身体。
我与祁恪,本就是云泥之别,这点我并非不清楚。
三个月后的「起事」意味着什么,我也心知肚明。
太子等不及了,他要举兵篡位。这是成了便罢,败了就要满门抄斩的谋逆大罪。
即便如此,我也从未动过告密或是私逃的念头。
我不敢奢望能与他举案齐眉,但他毕竟救我脱离了风尘之地,让鸢ar在锦衣玉食中长大,我总觉得,我们理应祸福与共。
真是可笑至极。
我还当自己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遇到了生命中的贵人,哪曾想,从始至终,我不过是这位贵人指尖一枚随时可以舍弃的棋子。
西园的雕梁画栋,在这一瞬间,仿佛都变成了困住我的天罗地网。
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怎么办,跑吗?
我被祁恪娇养在东宫,连京城的城门朝哪个方向开都不知道,更何况还要带上鸢儿,简直是插翅难飞。
再者说,从我被亲爹卖进青楼的那天起,我就再也没有家了,又能跑到哪里去呢?
若是不跑,难道我还能改变这既定的结局吗?
可这结局的背后,是波诡云谲的朝堂,是权贵之间的生死缠斗。
我连字都是从那些淫词艳曲里学来的,除了长得好看、声音甜美、会讨男人欢心,我还会什么?
或许,再对他曲意逢迎一些,用尽浑身解数去讨好他,换他对我生出一丝怜悯?
可转念一想,用我一条卑贱的性命,去换一顶“无贤无德、毒杀宠妾”的大帽子扣在叶氏独女的头上,从而名正言顺地打压肃国公府,这笔买卖,对祁恪来说实在太划算了,他根本无需对我有任何怜惜。
「嘶——」
缝衣针狠狠扎破了指尖,剧痛让我恍惚的神思瞬间回笼。
宝燕火急火燎的声音由远及近,逐渐变得清晰:「紫云姑娘,您别发呆了,太子妃传您过去请安呢!」
5
大婚当夜,祁恪是在我房里过的。第二日,更是亲口免了我去向太子妃敬茶请安的规矩。
彼时我还为此受宠若惊,现在才明白,自己不过是挂在鱼钩上的饵,目的就是为了引叶清霜那条大鱼气急败坏地前来咬钩。
只可惜,叶清霜欣然应允,从此与我井水不犯河水。
好端端的,今天怎么突然叫我去请安?
我怀着满腹的惴惴不安,第一次踏足东院。人还未到门前,就先听到一声娇俏的呵斥。
「好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小侍妾,竟敢不把太子妃放在眼里,连晨昏定省的规矩都免了?」
薛依兰端坐在厅堂上首,那架势,仿佛她才是这东院真正的主人。
「叶姐姐就是性子太好了,才任由旁人欺负,今天我便要替她讨回这个公道。」
东院的丫鬟仆役们面面相觑,月影小声嗫嚅道:「是殿下亲口允了她不必来的,说她要照料小皇孙,无需行这些虚礼,太子妃也不许我们为此多言。」
薛依兰冷哼一声:「她那种身份,也配养育太子长子?依我说,就该把孩子抱到姐姐膝下教养才是正理。」
「还愣在那儿做什么,」她余光瞥见站在门口的我,气焰更盛,「今日是先皇后的忌日,太子和叶姐姐一早就进宫去了,你那副楚楚可怜的样子,没人看。」
「今儿太阳正好,你就在这院子里给我站上三个时辰的规矩,好好反省一下,到底该如何侍奉主母。」
月影急得声音都变了调:「薛小姐,这使不得啊!西院那位,可是殿下的心尖儿上的人!」
“啪!”
薛依兰柳眉倒竖,一巴掌狠狠甩在月影脸上:「一个风尘女子,算哪门子的心尖儿上的人?我薛家是京中数一数二的门第,难道还罚不得她了?」
月影捂着脸,还在苦苦相劝:「奴婢知道您和太子妃情同姐妹,可她的日子本就艰难,若是殿下因此动怒……」
薛依-兰轻蔑地勾了勾唇角:「就是因为你们一个个都胆小如鼠,才让太子妃被一个半个主子都算不上的侍妾压在头上。」
「主仆一体,一损俱损。姐姐被西院的踩在脚下,你们这些做奴才的,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几个丫鬟小厮听了,竟都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再看我时,目光中便多了几分敌意。
别说他们,若不是我碰巧听到了祁恪的“宏图大计”,恐怕也会以为薛依兰是在为叶清霜打抱不平,从而将这笔账,悉数记在叶清霜的头上。
头顶的阳光从和煦变得炙热,院中种满了各种珍奇的兰花,浓郁的香气熏得我头脑发昏。
我用力掐着掌心,将视线固定在一点,竭力不让自己在这东院里晕倒。
东院的陈设典雅朴素,唯独窗户上,突兀地贴了许多风格俏皮的剪纸,金鱼、喜鹊、双飞燕……
我眯了眯眼,总觉得那些剪纸的刀法和样式,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
月影怕我回头向祁恪添油加醋地告状,趁着四下无人,偷偷溜到我身边为我打扇。
「听说太子妃自幼在军营长大,竟还会做这些精细的活计。」我朝着窗上的剪纸扬了扬下巴。
「嗐,那都是依兰小姐闲来无事剪着玩的,我们太子妃宝贝得跟什么似的,全都给贴上了。」月影赔着笑脸解释道。
「太子妃刚回京那会儿,只有依兰小姐对她真心亲近,所以太子妃待她也格外好。后来薛家被赶出京城,太子妃还流水似的给她寄金银细软……不过今天这事,确实是她自作主张,您可千万别记恨我们太子妃。」
她向来是个直性子,这几句话却说得有些遮遮掩掩。
兰花,剪纸,情同姐妹,叶家当年那道“求”来的赐婚圣旨,以及叶清霜对祁恪那不甚在意的态度……
一个荒唐至极的猜想,在我脑中渐渐成形。
难不成……
叶清霜啊叶清霜,你恐怕还不知道,你为了她不惜以身入局,而她,却早已和你的夫君联起手来,盘算着将你拆吃入腹了吧。
就在这时,一道清冷的声音自我身后响起:「月影,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6
祁恪与叶清霜竟提前回府了,薛依兰却丝毫不显慌乱。
她优哉游哉地又换上了一套淡青色的罗裙,被初春的微风一吹,更显得楚楚动人。
看见我一脸狼狈地在东院罚站,祁恪的火气刚要发作,一看到她,那怒意便先消了三分。
而一旁茫然无措的叶清霜,也禁不住走了神,耳尖悄悄泛起了一抹红晕。
我冷眼旁观,心中的猜想,已然成了事实。
女子之间的那点情愫,在有头有脸的大户人家,是上不得台面的丑事。
但在我待过的花街柳巷,却算不得什么新鲜事。
教我技艺的花魁娘子,就曾伺候过一位员外老爷家的小姐。
我稳了稳心神,一个大胆的计划在脑中迅速成形。
「殿下可别怪罪姐姐,」薛依-兰义正言辞地挡在叶清霜身前,「侍妾冒犯主母,本就该受罚,这后宅之事,难道不该由太子妃做主吗?」
好一招先发制人。
她这是明着为叶清霜说话,暗地里却是冲着叶清霜的管家之权去的。
祁恪立刻心领神会,板起脸来:
「清霜,是我说过紫云无需来请安,你却因此折腾她,可是对本宫心存怨怼?」
「我原以为你当真是个大度宽厚的,未曾想,也不过是人前一套,人后一套的把戏。」
「你这般心性,怕是担不起这东宫的管家之权——紫云!」
我瞅准时机,双眼一翻,身子软软地倒了下去……正好倒在了叶清霜的脚边。
「太子妃……」我气若游丝,双手沿着叶清霜的裙摆胡乱向上摸索,最后一把抱住了她的大腿,死不撒手。
「想必是紫云哪里得罪了薛家小姐,她……她说要趁着殿下和您进宫的空档,让我……好好学学规矩。」
「紫云身份卑贱,受些皮肉之苦不算什么,只求殿下和太子妃,莫要为了我与客人起了争执。」
我此刻是什么德行,我心里一清二楚。
青楼女子惯用的伎俩嘛。
叶清霜被我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刚刚还只是耳尖泛红,这会儿整张脸都涨得通红。
她手忙脚乱地将我搀扶起来,替我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眼神略带责备地看了一眼薛依兰。
却终究没有顺着我的话,开口解释一句。
啧,叶清霜这是还当薛依兰是真心为她出气,怕她被祁恪问罪,打算把所有责任都自己扛下来了。
那可不行。
我暗中踢了月影一下,拼命朝她使眼色。
月影“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颤抖地说道:「殿下和太子妃前脚刚走,依兰小姐后脚就命人把紫云姑娘叫了过来,说……说她一个风尘女子,不配养育太子长子,还说我们整个东院的人都胆小如鼠,非要罚她站上三个时辰,给我们做个样子瞧!」
月影这番话,可比薛依兰那招高明多了。
院里院外的家丁仆役听了,无不义愤填膺。
一个外来做客的小姐,竟敢对东宫的家务事指手画脚,甚至越俎代庖,替太子妃行使权力,这下,连祁恪的脸色都挂不住了。
叶清霜错愕地睁大了双眼,似乎不敢相信这些话是出自薛依兰之口。
「不,我没有……我不是这么说的!你这个贱婢,你血口喷人!」
薛依兰彻底慌了,一会儿去拉叶清霜的衣袖,一会儿又想往祁恪身边凑。
众目睽睽之下,祁恪的眉头越皱越紧。
「好了,薛小姐还是多去陪陪恩师吧,往后少来这后宅走动。」
「至于太子妃,你御下不严,即日起闭门思过两月。月影,罚俸一年。」
他话音未落,便拽着薛依兰的胳膊,拂袖而去。
月影为我斟上茶水时,兀自还在愤愤不平:「明明就是依兰小姐的错,凭什么要让太子妃思过?」
叶清霜一个眼神扫过去,止住了月影的牢骚。
「对不住,依兰她性子向来有些娇纵,今日让你受委屈了。」
叶清霜端起茶杯,以茶代酒,语气诚恳地向我致歉。
我用指甲轻轻刮着茶盏的杯壁,低声道:「该对你说对不住的,恐怕另有其人。」
7
我将那晚在勤政阁外偷听到的一切,绘声绘色地对叶清霜复述了一遍。
她握着茶杯的手越收越紧,指节泛白,嘴唇翕动了半天,才挤出一句:「不可能,依兰她……她跟我不是这么说的……」
想叫醒一个装睡的人,是很难的。
但我若想活命,就必须得叫醒她。
我从怀中掏出那本诗集,在她眼前摊开:
「殿下这本书里夹着的剪纸小像,倒是与你窗上贴的那些,像是出自同一人之手呢。」
「当年他的储君之位岌岌可危,无人敢沾染半分,唯独叶家,挺身而出,雪中送炭。」
「我斗胆猜一猜,令尊大人此举,或许是为了国本稳固。但你,该不会是为了薛依兰吧?」
叶清霜死死地盯着那张小像,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魂魄。
「只有祁恪顺利登基,才有可能为薛太傅翻案雪耻。而你若能当上皇后,对此事的助力自然更大。」
「婚后他独宠我这个侍妾,对你而言,更是有益无害。」
「反正,你的心上人,又不是他。」
我故意停顿了一下,叶清霜的脸“唰”地一下,变得惨白。
竟然被我赌对了。
我看了看天色,话锋一转:「只可惜,你的这位心上人,此刻,恐怕正在你夫君的身下承欢——」
叶清霜“腾”地一下捂住了耳朵:「别说了,我不信!」
她似乎是察觉到了自己的失言,慌忙改口:「不是,我……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我敛起脸上的笑意,起身告辞:「勤政殿的侧门,你让月影多去几趟,自然就懂了。」
然而,十几天过去了,东院那边依旧静悄悄的,仿佛我那天从未去过一样。
难不成是月影办事不力,次次都扑空了?
「怎么这几日都没瞧见月影的影子?」我问宝燕。
她正抱着鸢儿在廊下逗弄鹦鹉,闻言回头答道:「她呀,天天都往薛家小姐那儿跑,想请她过来陪太子妃说说话。可薛家的大公子和少夫人上个月就走了,薛小姐总说自己要忙着侍奉父亲,抽不开身。」
唉,叶清霜竟然还想找薛依兰当面对质,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
「哦,那殿下呢?」我状似无意地问道。
宝燕的表情有一瞬间的不自然,含糊其辞道:「殿下……自然是在忙正事吧,想必忙完了,就会来看姑娘了。」
她不自觉地拉了拉衣袖,遮住了手腕上一个昨天还没有的玉镯。
宝燕是被她兄长卖进东宫的,家里穷得叮当响,好几个兄弟都靠着她这点月银过活。
我被祁恪带回京城时,怕人多口杂,自己又只是个无权无势的侍妾,便只留下了看着最机灵热心的宝燕,遣散了其余的丫鬟仆役。
我生下鸢儿时,她比我还高兴。
「只要姑娘您再往上走一步,咱们小皇孙将来,说不定就是这大梁的下一任储君呢!」她当时美滋滋地抱着鸢儿,怎么都不肯撒手。
我吓得不顾产后伤口撕裂的疼痛,伸手捂住了她的嘴。
有嫡立嫡,无嫡立长。
这话要是传出去,外人是该笑我一个风尘女子痴心妄想做皇后,还是该编排我诅咒太子妃生不出儿子?
我不介意宝燕是因为见我得宠,才对我尽心伺候。但若她会因为我失宠,而动了那拜高踩低的念头,我就不得不防了。
「殿下!您不是在……您怎么过来了?」宝燕诧异地望向院门,手忙脚乱地放下了鸢儿。
多日不见的祁恪,竟自己走进了院子,浑身的酒气扑面而来。
他像没有骨头似的,整个人都挂在了我身上,我和宝燕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他弄到床榻上。
「恩师……恩师他亲自出面,总算说通了御……御林军那个老顽固……」他含含糊糊地嘟囔着,嘴角却抑制不住地上扬。
「去熬一碗醒酒汤来,记得熬浓一些。」我将宝燕支了出去。
祁恪还在絮絮叨叨:「待事成之后,这从龙之功,便是你薛家的。届时,我封你做贵妃、做皇后,看谁还敢说半个不字?」
他醉眼惺忪,像捧着什么稀世珍宝一般,轻轻抚摸着我的脸颊。
我的胸口像是被巨石压住,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口中的那个“你”,自然是薛依-兰,而不是我这个届时早已化为枯骨的死人。
「那太子妃呢?还有……你的侍妾和儿子呢?」我深吸一口气,还是不死心地问出了口。
祁恪不屑地挥了挥手:「叶家的兵权,迟早是我的囊中之物。她既然为家族选择了联姻,便该有承受这后果的觉悟。」
「至于紫云,」他目光闪烁了一下,「她院里的那个宝燕,我已给了她好处。起事当夜,她会给紫云灌下一碗绝子汤,对外就说是安神汤被叶氏掉了包。届时,我正好以此为由,问罪叶氏。」
「她终归是我长子的生母,又愚昧无知,将来留她们母子在宫中一隅,安度余生罢了,你又何必吃她的醋?」
白日里我还笑叶清霜看不开、放不下,可若我真能放得下,又何必多此一问。
他握住我的手,放在唇边,落下蜻蜓点水般的一吻。
我却像是被炭火燎到一般,猛地将手抽了回来。
祁恪一愣,用力晃了晃脑袋,似乎想看清眼前的人。
就在这时,院中响起了争吵声。
「殿下明明说要先去书房醒酒,怎么会自己跑到这儿来?定是你们使了什么下作的手段,把殿下给勾来的!」薛依-兰的丫鬟咄咄逼人。
宝燕不敢惊扰了屋里的祁恪,只能压低声音反驳:「你胡说八道些什么?你一个外人,殿下去哪儿,还轮得到你来管吗?」
那丫鬟嗤笑一声:「我们老爷和小姐,正与几位故交在前厅等着殿下议事呢,我怎么管不着了?」
直到我推门出去,她才不情不愿地闭上了嘴。
我从宝燕手中接过汤碗,对那丫鬟道:「回去复命吧,就说殿下在我这儿歇下了,有什么事,明日再议。」
丫鬟咬着嘴唇,终究是不敢与我正面争执,气鼓鼓地行了个礼,转身退下了。
8
目送我远去,宝燕不屑地朝地上啐了一口,眼神怨毒,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等着吧,以后有的是机会给你颜色瞧瞧!”
她的嘀咕我听得一清二楚,却懒得计较。我只是转过身,平静地提醒她:“对了,太子妃那几盆宝贝翡翠兰就快开花了,你看好鸢儿,别让他靠近那片花圃。”
宝燕顺从地点头,但她那双不安分的眼珠子几不可察地转了转,显然没安好心。
一段没有结果的爱慕,总是最磨人,也最难放下。但时局不等人,我必须推叶清霜一把,让她彻底看清现实。
不过,那晚祁恪递给我的,当真是绝子汤吗?是他后来改变了主意,还是说,真正要我性命的,其实是另一个人?我端着手里的醒酒汤,心思沉入了无底的深潭。
一觉醒来,天光已亮,祁恪早已不见踪影。
与他一同消失的,还有宝燕。
我心里咯噔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我。我立刻抱起还在熟睡的鸢儿,快步冲向东院,用力敲响了叶清霜的房门。
叶清霜没有将我拒之门外,但只要一提到薛依兰的名字,她就立刻缄口不言。为了避开这个话题,她拉着我一盘接一盘地下起了棋。
她的棋艺精湛,布局深远,而我那点三脚猫功夫,不过是过去在风月场里陪恩客消遣时学来的皮毛。结果可想而知,每一局,我的棋子都被她杀得溃不成军,毫无还手之力。
“别灰心,我们再来一局。”她难得地露出一抹浅笑,那笑容里,终于有了这个年纪的少女该有的鲜活与灵动。
一旁的月影满脸骄傲,与有荣焉地插话道:“我们小姐的棋艺,在军中那些将领里都难逢敌手呢。国公爷常说,棋道与兵法本就是相通的,可惜小姐不是男儿身,否则定能驰骋沙场,建功立业,青史留名!”
这话似乎戳中了叶清霜的痛处,她眼里的光瞬间黯淡下去,默默地收拾着棋盘,一言不发。
就在这时,扒着床榻边缘的鸢儿突然奶声奶气地开口:“那你当你的皇后,让我娘做贵妃,以后鸢儿长大了,帮你建功立业呀!”
我的小祖宗!这话可不能乱说!
我吓得魂飞魄散,眼疾手快地抓起一块糕点,直接塞进了他的嘴里,堵住了他后面可能更惊人的话。
叶清霜却愣住了,她疑惑地看向鸢儿:“他刚刚说什么?”
“两岁的小屁孩,能说什么,胡言乱语罢了。”我干笑着打哈哈。
叶清霜还想追问,院门却被人“哐哐”地拍响,声音急促得像是要塌了。
一个小厮苦着脸站在门外,上气不接下气地禀报:“太子妃,不好了!您的那片翡翠兰……全完了!殿下请您赶紧过去看看!”
我和叶清霜一前一后赶到花园,只见祁恪正和薛依兰站在一起,两人挨得很近,低声说着什么。 看到我们来了,祁恪才不自然地轻咳一声,不动声色地与薛依兰拉开了半步的距离。
叶清霜对此视而不见,她的目光死死锁定在那片花田上。只见昨天还含苞待放的翡翠兰,此刻竟全被人连根拔起,七零八落地扔在泥地里,彻底没了生机。
薛依兰立刻贴到她身边,语气急切又无辜:“姐姐,我就是想来看看你送我的翡翠兰长得怎么样了,谁知竟被人糟蹋成这副模样!我吓坏了,赶紧就派人去请殿下和你过来。”
叶清霜仿佛没听见她的话,径直走过去,蹲下身,一株一株地拾起那些残花,仔细察看。每捡起一株,她的脸色就难看一分,眼底的寒意也更重一分。
“是他!”前几天刚和宝燕吵过嘴的那个丫鬟,突然伸出手指,恶狠狠地指向我怀里的鸢儿,“就是他干的!前几天他就弄坏过一株翡翠兰被我们抓个正着,肯定是记恨在心,今天故意来报复!”
几个伺候薛依兰的小厮也跟着梗着脖子起哄,一口咬定是鸢儿毁了整片花田。
祁恪的视线在我身上一扫而过,最后落在了宝燕身上,用一种不容置喙的口气问道:“你是西院的人,你来说,今天她们母子俩去哪了?”
宝燕绞着衣角,眼神躲闪,支支吾吾地说:“我……我今天一整天都没瞧见两位主子,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薛依兰的丫鬟立刻抓住了话柄,笃定地附和:“那就是了!我中午还看见这对母子鬼鬼祟祟地在花园附近转悠呢!”
“中午?”叶清霜的目光如利剑般射向她。
那丫鬟被她看得一缩脖子,气势弱了下去:“啊……也,也可能是下午……反正,我就是看见了!”
薛依兰踩着一地狼藉的花枝,上前拉住叶清霜的胳膊,言辞恳切:“姐姐,我知道你不愿意跟一个侍妾计较,但她今天打的不仅是我的脸,更是你的脸啊!这种人,绝不能轻饶!”
我抬眼看向薛依兰身后的宝燕,她双唇紧抿,视线与我一触,便心虚地立刻移开。
我心中冷笑。就算我能找到十个八个人为我母子作证,恐怕也抵不过我这个“贴身”侍女一句模棱两可的“不知道”。更何况,今天在这里“主持公道”的人,他的心,本来就是偏的。
幸好,我今天和鸢儿在叶清霜的东院待了一整天。否则,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叶清霜死死地盯着薛依兰,眼神里有什么东西,正在一片一片地崩塌碎裂。月影想上前为我辩解,却被叶清霜抬手制止了。
薛依兰还在喋喋不休地催促:“姐姐,这种心思歹毒的女人,怎么能再伺候殿下?就算不把她赶出东宫,也绝不能让她再有做侧室妃嫔的可能!”
祁恪对这种后宅争斗向来没什么耐心,一直远远站着。听到这里,他似乎怔了一下,开口打断道:“她这次确实有错,罚她去佛堂抄经思过就是了,不必如此严重。”
叶清霜终于把目光从薛依兰脸上收了回来,她转向我,用一种前所未有的严肃口吻宣布:“殿下的话你听见了?去佛堂,抄经千遍,少一遍都不许出来。”
“还有,你教子无方,鸢儿暂时由我养在东院。什么时候你学会了怎么做一个合格的母亲,再把他接回去。”
听到鸢儿要被带走,薛依兰脸上那副郁郁不平的表情,才终于缓和了几分。
我极力配合地做出悲痛欲绝的样子,可偏偏一滴眼泪都挤不出来,只好低下头,用手捂住脸。
倒是鸢儿,他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却被这阵仗吓到了,哭得比谁都情真意切。
9
能去佛堂躲几天清静,我求之不得。
只是没想到,这才刚到子时,就已经有三拨人找上门来了。
第一个是宝燕。
“姑娘,我真的没撒谎,我今天一整天都没见到您,我也是被吓坏了,才不是故意那么说的。”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抓着我的衣袖,苦苦哀求我的原谅。
我费了好大劲才把她打发走。可经文还没抄完一页,佛堂的门,又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这里怎么这么冷?”祁恪皱着眉走进来,身上还带着外头的寒气。
“我马上让人给你送些厚实的被褥过来,”他搓了搓我冰凉的手,放柔了声音,“经文随便抄几张应付一下就行了,叶氏的话,你不必全都当真。”
我垂下眼帘,继续一笔一画地抄写,淡淡地问:“鸢儿呢?”
祁恪沉默了片刻,才说:“叶氏不会亏待他的,我也会派人盯着,出不了岔子。”
“所以,您不打算把他送回来了,是吗?”我轻声反问,“是因为嫌弃我的出身,配不上做他的母亲了?还是……要任由别人拿我们母子俩撒气,以平息后院的纷争?”
祁恪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你这是说的什么话?”
我抬起眼,直视着他:“毕竟,从白天到现在,殿下您,可曾问过一句,那翡翠兰,到底是不是我和鸢儿毁的?”
祁恪眼中的那点温存和关切,消失得一干二净。
“那重要吗?”
他冷淡地开口,看我的眼神,就和看宝燕、月影,甚至和看路边的一草一木,都没有任何分别。
“你和鸢儿能有今天,全都是我格外的恩赐。”
“你应该清楚自己的身份。有些委屈,你不得不受。”
相伴多年,我总算从他嘴里听到了一句实话。
说到底,在他心里,我充其量不过是一只碰巧路过,被他随手捡回来的流浪猫狗罢了。
可尊贵的太子殿下啊,你不知道,路边的野猫野狗,一旦挨怕了冻,受够了饿,它们会为了下一顿饱饭和一处温暖的容身之所,不择任何手段。
我自嘲地笑了笑,在他甩门而去后,起身关上了那扇被夜风吹得大开的房门。
刚抄了两页,一阵狂风呼啸而入,将桌上的宣纸吹得散落一地。
月影探头探脑地溜了进来。
她手脚麻利地将一桌子的点心和热粥摆好,然后长吁短叹起来:“我们太子妃……回去就把整个花园都给烧了,连窗户上那些剪纸,也都亲手撕了个粉碎。”
我揉了揉酸痛的手腕,心想,总算不枉我费尽心机,诱导薛依兰上演了这么一出“贼喊捉贼”的戏码。
薛依兰对我早就心存芥蒂,前几日祁恪又当着她的面留宿我这里,她心里必定是又惊又怒。她想要重返京城,过上金尊玉贵的日子,甚至坐上那至高无上的凤位,祁恪是她唯一的赌注。为此,她不惜利用叶清霜对她那份不可告人的情意,将整个叶家都当做筹码,送到了祁恪手中。
自打薛依兰进了东宫,祁恪更是被她牢牢地拴在身边。而我这个在他俩天各一方时“乘虚而入”的风尘女子,自然就成了她眼中最大的钉子。
宝燕既然已经倒向了祁恪,知道了我的未来不过是一个无宠又无法生育的废人,自然会削尖了脑袋去巴结薛依兰这个新热灶。被我那句话稍一挑拨,她便会主动向薛依兰献计,毁掉翡翠兰,借此来挑拨我和叶清霜的关系。
薛依兰比任何人都清楚,叶清霜有多在意她,就有多宝贝那些翡翠兰。这个一箭双雕的计策,她没有理由不笑纳。而祁恪,对此也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们都在演戏,我和叶清霜又何尝不是呢?
只不过,我图的,是让叶清霜亲眼看看,自己那片赤诚真心,是如何被她放在心尖上的人,狠狠地踩在脚下,碾碎成泥。
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我没告诉她呢。我们现在可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不齐心协力可不行。
“外面没人了,姑娘,您随我去一趟东院吧,太子妃想和您谈谈。”月影压低声音说。
我指了指面前那厚厚一沓宣纸,推脱道:“戏要做全套,还是再等几天吧。”
说实话,我心底对叶清霜多少有些愧疚。那一园子的翡翠兰,从秋到春,她顶风冒雨地伺弄了大半年,不知倾注了多少心血。不过,以她的聪慧,恐怕这会儿也已经品出些不对劲的味道了。
月影来请了一次又一次,极有耐心地等着我抄完那一摞经书。
“现在殿下和薛小姐,在人前都毫不避讳了,好多下人都撞见过他们俩……噫……”她脸上满是鄙夷。
我掐指算了算日子,在鸢儿所说的“上一世”里,叶清霜应该就是在这个时候,才后知后觉地看清了薛依兰的虚情假意。但那时,或许是薛依兰花言巧语地哄骗,又或许是她选择了逃避,总之,等她幡然醒悟自己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上时,早已无力回天。
但这一次,不一样了。
佛堂里的烛火渐渐暗淡下去,我伸手剪掉烧得打了结的灯芯。
望着窗外渐渐泛白的天际,我心里,竟然开始隐隐期待起,我七窍流血的那一夜早点到来。
“你是说……谋反?”
叶清霜喃喃地重复着我的话,脸上写满了震惊。
我没有提鸢儿“重生”的荒诞之言,只是将他的“梦话”,以及我听到的祁恪与韩礼、薛依兰之间的对话,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
“这么重要的事,你为什么今天才告诉我?”叶清霜的眼神里充满了审视和怀疑。
我坦然作答:“我怎么知道您是哪边的人?万一您对薛依兰言听计从,死心塌地,我把这些告诉您,岂不是自投罗网?”
她双颊泛起一抹不自然的绯红,干咳了一声,岔开话题:“此事干系重大,我必须立刻告知父亲。”
叶清霜提笔,一挥而就,写下了一封旁人看不懂的密报。可到了结尾处,那支笔却悬在纸上,迟迟无法落下。
“天家父子相争,我这不是在给父亲出难题吗?”她烦躁地捶了捶额头,“陛下早就对我们叶家的军功和威望心存忌惮,只是因为边陲不稳,才不得不倚重父亲统兵征西。而且陛下龙体一直欠安,我们叶家现在插手皇储之争,无论帮谁,最后都落不得好。”
这些朝堂上的权谋之术我哪里懂,我只知道我们的时间不多了。“那你就甘心一进宫就当个废后,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家族走向败落吗?”我急道,“或者……你爹就没想过取而代之?”
“不许胡说!”叶清霜悚然一惊,厉声喝止,“我们叶家三代忠烈,世代为国尽忠,没有一个逆臣贼子!何况如今四夷虎视眈眈,一旦朝中内乱,必将引火烧身,国将不国!”
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屋里来回踱步:“难道我们就只能坐以待毙,眼看着薛家坐收渔翁之利?”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我猛地停下脚步,一个大胆的念头涌上心头,“这个渔翁,为什么不能让你家来做?”
她微微一怔,随即明白了我的意思。
起事当夜,神不知鬼不觉地调遣一小股精锐的征西军包围京城。等到破晓时分,宫中的老皇帝“自愿”禅位,太子“含泪”登基,第二天,朝阳依旧会照常升起。
至于那支突然出现的征西军,自然是奉了新君的密令,前来清剿逆党的。京郊那些尸横遍野的死士,就是最好的罪证。
“而薛家,就是那个所谓的逆党。” 我从棋盒中拈起一枚黑子,轻轻落在了棋盘的天元之位。
叶清霜的目光落在棋子之上,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
“薛老这次进京求医,陛下原本只准许他一人前来。”她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一句。
“但是依兰……她写信给我,说十分挂念我的旧伤……”叶清霜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她拉低衣领,露出了一道从下巴一直蜿蜒到胸口的狰狞伤疤。那疤痕被厚厚的铅粉遮盖着,若不凑近细看,倒也不甚明显。
“我母亲早逝,我从小就由父亲带在军中长大。”她像是陷入了遥远的回忆,喃喃自语,“军中生活严苛,这道伤疤,就是那个时候留下的。”
“后来,父亲发现我对男子无意,反而对女子……他勃然大怒,将我赶回京城,命我收敛心性,学做一个贤妻良母。”
“京中的那些贵女,都嘲笑我粗鄙,又嫌弃我这道伤疤丑陋。只有依兰,她待我最是体贴温柔,她还告诉我……她和我,是一样的人。”
“可她来东宫六十三天了,一次,一次都没有再提过我的旧伤。”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细若蚊蚋,只有那纤细的手指,还留恋地摩挲着棋盘上冰冷的黑子。
我的眼皮突突直跳。
叶清霜对情爱之事本就懵懂,或许一直觉得自己是个见不得人的异类。薛依兰的出现,对她而言,无异于在黑暗中抓住了一缕平生难得的温暖。
可我没有时间等她慢慢走出情伤,自我疗愈。
距离起事之日,只剩下不到二十天。她的这封信今晚若是不发出去,远在边陲的征西军,恐怕就来不及了。
院中万籁俱寂,连守门的月影,大概也靠着门框打起了盹。
我抿了抿唇。
为了一个错付的痴心人要死要活的场面,我在花楼里见得太多了。我们这些勾栏女子,旁的本事没有,却有千百种法子,能让人暂时忘却烦忧。
我伸手挥灭了烛火,趁着黑暗,一手揽过她的后颈,将她拉向自己。
“唔!”
棋盘被撞得歪到一边,棋子噼里啪啦地滚落满地,隐入黑暗之中。
我的吻,离开了她的唇齿,沿着记忆中那道伤疤的形状,细细密密地落下。另一只手,也顺着她衣衫下温柔的曲线缓缓游走。
怀中纤瘦的身体,从最初的战栗,渐渐归于平静。
屋檐下,仿佛有水滴落下的声音,若有似无。那是冬日最后一场积雪,终于融化,汇成了一缕无声的春水。
“呀,灯怎么灭了?奴婢去给您换一支新的来。”
月影“吱嘎”一声推开了门。
黑暗中,叶清霜大气都不敢出。我倒是好整以暇地站起身,声音平稳:“旧的灯芯烧完了,是该换根新的了。”
“等等。”
叶清霜在我身后,用细微的声音叫住了我。
“叶家控制京城,清剿薛家,这不难。但祁恪若是一时忍气吞声,日后必然会联合朝中其他势力反扑。我们必须得有个长远之策。”
我转过身,替她扶正了鬓边微乱的金钗,凑到她耳边,轻声说:“他没有以后了。”
那位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大概觉得,赏我一碗绝子汤,已经是法外开恩了。
却不想,正是这份“恩赐”,逼得我急中生智。
避子汤、去子汤、绝子汤……这些汤药的气味,常年飘散在花街柳巷的空气里。哪家没几张压箱底的药方子?刚进来的小丫头,成日里最重要的活计,就是蹲在后厨的药炉边熬这些东西。
其中药性最烈,也最伤身子的,就是绝子汤。
名为绝子,实则会一点点侵蚀人的五脏六腑,无论男女,喝下后身体都会迅速虚弱衰竭,自然也就无法再生育。有些身子骨弱的,一碗下去,甚至活不过一年半载。这种阴损的药,也只有那些最下等的花楼为了省事才会用。
那晚,我面不改色地倒掉了宝燕端来的“醒酒汤”,换上了我早已备好的、加了双倍猛料的绝子汤,一口一口,喂进了醉得不省人事的祁恪嘴里。 那一刻,我蓦然想起,我们初遇时,他也曾这般温柔地,一勺一勺喂我喝药。
“如果你后来没有保住太子之位,只是留在浔阳做了个闲散王爷,我们现在,又会是什么样子呢?”我伸出手,轻轻拭去他唇角的药渍。
可惜,这世上,从来没有如果。
韩礼来得愈发频繁,祁恪待在外面的时间也越来越长。叶清霜依旧在“闭门思过”,鸢儿也安安稳稳地待在东院。我和宝燕在西院,各自心怀鬼胎,表面上却相安无事。
平静的日子一天天过去,直到我察觉到,后宅中多了几个陌生的孔武有力的面孔时,我知道,该来的那个夜晚,终于要来了。
鼓打三更,月上中天。
今夜的东宫,安静得有些诡异,衬得院中的脚步声格外清晰。
门,被无声无息地推开了,一只浅碧色的绣花鞋,先探了进来。
我缓缓抬眼,与来人四目相对。
薛依兰俏生生地立在厅中,嘴角噙着一抹胜券在握的笑意。她身边,是毕恭毕敬端着托盘的宝燕,身后还跟着两个五大三粗的婆子。
“紫云姑娘,反正你已经有鸢儿傍身,喝下这碗绝子汤,对你也没什么损失。”宝燕哆哆嗦嗦地将托盘递到我面前,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薛小姐和殿下是两情相悦,我们做下人的,以后还得指望着在薛小姐手底下讨生活呢。”
我低下头,轻轻嗅了嗅碗里的药味,然后抬眼望向薛依兰,似笑非笑:“这味道,闻起来可不像是绝子汤啊?”
她脸上的笑意一僵,随即冷下脸来:“少废话,赶紧喝!”
我轻轻叹了口气:“你自作主张,把殿下赐的绝子汤换成了封喉的毒药,他若是追问起来,你是打算拿宝燕来顶罪吗?”
宝燕闻言大骇,脚下一软,手里的托盘“哐当”一声摔在地上,黑褐色的药汁溅了一地。
“蠢货!”薛依兰杏眼圆睁,穿着绣鞋的脚一下一下地踹在宝燕身上,“还不快去再端一碗来!”
宝燕抱着头呜呜咽咽地躲闪:“我不敢……我真的不敢了……我以为……我以为这真的只是绝子汤……”
薛依兰冷哼一声:
“毒死你又如何?你不会天真地以为,自己在他心里真的有什么分量吧?”
“再过几个时辰,殿下就会成为新的陛下。我是为他受过苦难的青梅竹马,我的父亲,是助他登基的最大功臣。”
“你算个什么东西?一个卖笑为生的风尘女子,只会弄脏他的龙床,玷污了这后宫的青砖白瓦。”
“还有你的儿子,也必须把位子让出来。我的孩子,迟早会是名正言顺的嫡长子!”
一个婆子喘着粗气,又端来了一碗汤药。
“捏开她的嘴,给我灌下去!”薛依兰懒懒地一挥手,下了命令。
“那我呢?我又算个什么东西?”
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一道纤瘦的身影,缓缓从屏风后转了出来。
薛依兰倒吸一口凉气,像是白日见了鬼,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
“叶……叶姐姐?”她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你……你怎么会在这贱婢的住处?”
“你不是说,等我做了皇后,等陛下为你薛家平反之后,你便会入宫做我的女官,一生不嫁,与我相伴终老吗?”叶清霜的语气幽幽的,像淬了冰,“怎么现在又说,你的孩子会是什么嫡长子?”
薛依兰的脸色变了又变,最终化作一声干笑:“我和祁恪,那是有着自幼的情分。我家更是为了他才获罪流放。若不是这场变故,太子妃之位,和将来那中宫之位,从来都该是我的!”
“我是骗了你,但我这么做,也只是想让祁恪登基的胜算更大一些。至于他想要收回你们叶家的兵权,那可怪不得我。”
“姐姐,我们终归是女子,学着做一个相夫教子的贤妻良母,才是我们的正途。”薛依lan放软了语气,似乎还想做最后的挣扎,“你现在乖乖回去,我会让祁恪看在我的面子上,给你和叶家,留一条活路。”
叶清霜的眸色深沉如墨,站在原地,纹丝不动。
“你当真要为了这个贱婢,与我作对不成?”薛依兰的声音陡然变得尖利起来。
院外,整齐划一的甲胄摩擦声由远及近,不等薛依兰反应过来,一队身着玄甲、与东宫府兵截然不同的高大士兵,已经如潮水般涌了进来。
薛依兰呆呆地看着这些戎装肃杀的士兵,嘴唇一张一合,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禀太子妃,叶校尉已率兵包围皇城,屯于京郊的三千死士,已尽数剿灭!”
为首的一人单膝跪地,朝叶清霜拱手道。
叶校尉,应该是叶清霜那位镇守边关的堂弟。她之前提过,肃国公回信说,将领不宜擅自离京,便派了她堂弟领一支精锐前来接应。
“好。留一半人驻守东宫,剩下的人,随我进宫。”
叶清霜的目光掠过那如同被捞上岸的、濒死的鱼一般的薛依兰,将一枚沉甸甸的令牌塞进了我的手里。
“拿好这个,从现在起,他们都会听你的调遣。”
“啊?我……我不行的。”我吓得连连往外推她的手。我这辈子,都只是任人摆布的玩物,哪里会调遣什么兵马。
她却笑了,笑得就像在棋局上将我杀得片甲不留时那样,自信又从容:“你行的。只有你行了,鸢儿才能健康长大,才能去建功立业,才能让史书上,为我们‘两宫太后协力辅佐幼主’的美谈,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我死死地攥紧了手中的令牌,屏气凝神地坐在院中,无视屋里被关押的众人从一开始的破口大骂,到后来的抽泣哀求。
高墙之外的京城,依旧是一个平静的夜晚,与往日并无不同。
直到,东方既白。
东宫的大门被人叩响,来的,是十几个与叶清霜留给我的人同样装束的士兵。
他们一见到我手中的令牌,立刻单膝跪地,声如洪钟:“禀淑妃娘娘,宫中事已平定,太后请您与小殿下即刻进宫。”
月影匆忙抱过鸢儿,我搂着他,在一众士兵的簇拥下,被扶上了一匹高头大马,走过一条条我从未见过的长街短巷。
有些起早的店家,正打着哈欠拆卸门板,好奇地张望着被士兵们围在中央的女人和幼童,随即又被一声厉喝吓得缩回了头。
巍峨的城楼出现在前方,飞檐翘角,在晨曦中宛如天上的宫阙。
一重重厚重的宫门,在我面前缓缓打开。每一道门口,都站着甲胄齐整的士兵,而这些士兵,无一例外,都在看到我手中的令牌后,恭敬地垂下了头。
“一块小小的牌子,竟然这么管用。”我忍不住小声嘀咕。
我身侧的军官闻言笑了笑:“军令如山。让京郊那三千死士变成一片血海的,也同样是这样一块小小的牙牌。”
那块乌漆墨黑的令牌,陡然间在我掌心变得滚烫,我差点失手将它扔飞出去。
叶清霜这个疯女人,她怎么敢把如此重要的东西交给我!
掌心的冷汗沾湿了令牌,一种奇异的感觉,顺着我的掌心,酥酥麻麻地蔓延至四肢百骸。
原来,我们这些女人在花楼里拼死争抢的那些男人,哪怕是像祁恪那样如天人一般的太子殿下,他们所争夺的,也不过就是这些。
一言九鼎,生杀予夺。
是连金钱、名望和利禄,都要为其驱使的,无上权柄。
我用指尖轻轻滑过令牌冰凉的金属表面,这种触感,竟比我摸过的最顶级的珠翠金银,都更让人爱不释手。
不知爬了多少级望不到头的台阶,我才终于气喘吁吁地踏进了那座极尽奢华的太极殿。
殿内的御林军早已被征西军缴械控制。薛老披头散发地跪在持剑的士兵中间,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他的膝边,还滚落着一颗血肉模糊的人头,看轮廓,像是韩礼。
祁恪与叶清霜,分别站在空荡荡的龙椅之下,遥遥对峙。
我已经不记得上一次见祁恪是什么时候了,但他此刻的样子,比我记忆中憔悴了不止十岁,鬓边甚至生出了几缕刺眼的白发。看来,我为了确保万无一失,那绝子药的剂量,是下得猛了些。
“让征西军立刻退兵,我承诺你的皇后之位,决不食言!”祁恪双拳紧握,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叶清霜的语气却依旧恭顺,甚至带着一丝困惑:“征西军自然会遵从陛下的旨意退兵。但臣妾方才与您商议的,是如何处置薛氏逆党,与皇后之位,并无干系。”
祁恪目眦欲裂,他压低声音,近乎咆哮:“你和依兰不是闺中密友吗?非要对她赶尽杀绝?你为后,她为妃,不,婕妤、昭仪,或者只是个小小的宝林,还不行吗?”
叶清霜缓缓抬起头,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大殿:“陛下在说什么呢?出师需有名,征西军此番是奉旨讨逆,怎么就成了臣妾要对薛家赶尽杀绝?倘若薛家不是逆党,那又有谁,是逆党呢?”
跪在地上的薛老早已吓破了胆,他突然扯着嗓子嚎叫起来:“殿下!老臣都是为了您啊!京郊的那些死士,与老臣也并无干系啊!”
叶校尉眼疾手快,一记剑柄将他砸晕了过去。
这就对了。这口黑锅,他不背,难不成要让刚刚登基的祁恪,自己承认自己谋反吗?
祁恪目光阴沉地盯着叶清霜,良久之后,他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颓然道:“好……薛家犯上作乱,罪不容诛。但依兰并未参与其中,总该饶她一条性命。”
叶清霜的脸上露出一丝犹疑,她转头,望向了我。
这些高门贵女不懂,很多时候,死,反而是一种解脱。
我给了她一个默许的眼神,叶清霜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
祁恪像是被抽掉了脊梁骨,轰然瘫倒在地。四周的太监宫女乱作一团,七手八脚地将他扶进了内殿。
国不可一日无主。在逆党薛氏满门伏诛之后,新帝的登基大典仓促举行。
封后典礼与登基大典同日进行,一并册封的,还有几位妃嫔。
叶清霜毫无悬念地成为了中宫之主,我被封为淑妃,而另一名神情恍惚、名叫蒋兰儿的女子,被封为昭仪。
祁恪的身体在登基之后,便一落千丈,不是头晕目眩,就是周身骨痛欲裂,常常无法临朝。太医们会诊了一次又一次,却总是讳莫如深地摇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没办法,朝政只能由群臣辅佐,皇后暂代监国之职。
鸢儿被送进了太学,只有在休沐日,才会来我宫里,陪我消磨时光。
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叶清霜累得伏在堆满奏折的案牍上小憩。我站在中宫的廊下,眺望着波平如镜的太液池,只觉得这宫里的日子,枯燥得有些乏味。
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溜进了皇帝的寝殿。
是那个本不该随意走动的薛依兰。
哦,不,现在应该叫她,蒋昭仪了。
我都快忘了宫里还有这么一号人。一时兴起,我提着裙摆,悄悄地跟了上去。
我朝守门的宫女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蹑手蹑脚地走进了内殿。
一阵刻意压抑的啜泣声从里间传了出来,是蒋兰儿的声音:“陛下,如今朝政大权全被那毒妇一人把持,您难道就甘心这样坐以待毙吗?”
“朕自身难保,拿什么去夺权?”祁恪的声音喑哑虚弱,我得凑得很近才能听清。
只听一阵衣料摩擦的窸窣声,蒋兰儿的语气变得急切起来:“臣妾给您生个儿子,生好多好多个儿子!您说过的,只有我们俩的儿子,才有资格继承这万里江山!”
祁恪剧烈地咳嗽起来,声音里竟带上了哭腔:“你冷静点!没用的……一切都没用了!”
“朕……朕已经……无法人事,时日……亦无多了。”
前几日轮到我侍寝,祁恪的视线,落在我身上那件半新不旧的藕荷色里衣上,就再也挪不开了。
“这是你在浔阳时常穿的衣裳,怎么当了淑妃,还留着?”他哑声问。
我一边吹着汤药,一边漫不经心地答:“衣不如旧,人不如新嘛。”
祁恪挣扎着坐起身,语气里带着一丝无奈:“又在点我呢?还在为我和兰儿的事,跟我置气?”
“她如今位分不如你,朕也并未因她而冷落了你。她孤苦伶仃一个人,你平日里,多照顾她一些。”
并未因她而冷落我?
我懒得去点破,起事当夜,他原本为我安排的“结局”。他就真把所有人都当傻子吗?何况,薛依兰是真真切切地想置我于死地,在鸢儿的那个噩梦里,我们母子俩,也的确是因她而丧命。
“如果今天,躺在这里服侍您的是她,那个孤苦伶仃的人是我,您也会像现在这样,为我向她求情吗?”我似笑非笑道。
祁恪一口气喝完了那碗苦涩的汤药,咧了咧嘴:“好苦。”
你不会的。我知道你不会。即便我真的七窍流血而死,鸢儿病死深宫,你也最多只会不痛不痒地责备她几句罢了。
人的情意,是这世上最不讲道理的东西。
但同时,人的情意,似乎也没那么要紧。
把自己的身家性命,全部押在一个人的情意上,是我这种出身的人,输不起的豪赌。
祁恪的手,轻轻抚上我的头发,顺着柔滑的发梢,一路向下。他的呼吸渐渐变得粗重,身体却始终没有任何反应。
我安静地伏在他的胸口,听着他那孱弱无力的心跳,放心地,长长叹了口气。
祁恪伸手掐了掐我的下巴,强撑着说:“太医院这群废物,朕明日便下旨,从民间遍寻名医。等朕的病好了,再让你好好求饶。”
看来,是我借机送进宫的那位“名医”不像太医们那般圆滑,一不小心,对他说了实话呢。
殿内,蒋兰儿的声音变得难以置信:“不……你不能人事了,还留我在宫里做什么?我怎么当上皇后?怎么为我薛家报仇!”
“你死了,叶清霜那个毒妇会放过我吗?还有那个紫云,她们会把我生吞活剥了的!”
她尖叫着,踉踉跄跄地奔出殿外,口中胡乱地叫喊着父亲和兄长的名字,状若疯魔。
蒋昭仪投湖溺死的消息传来时,我正在为叶清霜的生辰准备贺礼。
月影将我引至中宫,叶清霜正一个人呆立在廊下,掌心里,紧紧攥着一张已经泛黄的剪纸小像。
她转过身,有些难为情地抬手抹了抹眼角:“我之前……本想找个机会同她聊聊,却总是被俗事缠身……罢了,死者为大,就追封她为贵妃吧。”
我心中一动。
鸢儿的那个梦,竟然以这种方式,应验了。
月影迟疑了一下,又补充道:“还有陛下……听闻这个消息后,伤心过度,晕厥过去了……”
叶清霜烦躁地揉了揉眉心,不耐烦地挥挥手:“那就去请太医!本宫又不会治病救人!”
月影讷讷地退下。我绕到她身后,力道适中地替她捏着双肩:“娘娘,这偌大的前朝后宫,里里外外都得靠您一个人撑着。您瞧瞧您这儿,就月影和几个毛手毛脚的小丫头,怎么能照顾好您呢?”
叶清霜舒服地眯起眼睛,疲惫地舒了口气:“……嗯,这不是还有你吗?”
我俯下身,在她耳边轻语:“臣妾只会些粗浅的皮毛,可到底,不能与娘娘心意相通啊。”
叶清霜困惑地睁开眼,只见我身后,不知何时已施施然站着四位环肥燕瘦、各有千秋的绝色佳丽。
这可是我寻遍了京城最顶级的风月之所,为她精挑细选的可人儿。
听说以后要伺候的是当今太后,她们一个个摩拳擦掌,正中下怀。
我相信,什么难以释怀的旧爱,什么刻骨铭心的伤痛,不出半盏茶的功夫,就会被叶清霜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我识趣地为她们掩上了殿门。
傍晚的霞光,红得发紫,将太液池的水面映得波光粼粼,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娘!”
刚下学的鸢儿,背着小小的书包,兴高采烈地朝我奔来。
“慢点跑。”我提起裙摆,快步迎了上去。
是啊,慢一点。
咱们的日子,还长着呢。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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