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孝最新章节-妻孝 (性心魔 著)全文免费阅读-妻孝笔趣阁
haoteby 2025-10-29 18:59 6 浏览
大水漫灌的荒年里,爹为凑够上京赶考的盘缠,竟把我和娘一起卖给了走街的货郎 —— 那货郎,原就是做着 「菜人」 买卖的。
娘受不了这般折辱,转头就纵身跳进了湍急的洪水里。
多年后,爹总算爬上官位,得了进宫面圣的机会。可他抬头时,却见龙椅上坐着的,正是当年被他弃如敝履的我。
满朝文武齐刷刷怒视着呆立的他,声如洪钟:「既见女帝,为何不跪?」
1
我和娘被当作牲畜卖掉时,娘的肚腹已微微显怀。她的手本能地护着肚子,膝盖重重磕在泥地上,一下下朝着自己的夫君叩求:「求求您,求求您…… 妾自愿去菜人市,可阿滢 —— 阿滢她还小,才刚满十二岁,求您放她一条生路吧!」
阿滢,是我的乳名。
可爹却只盯着与货郎讨价还价,半句也没听进她的话,只觉她碍了事儿,不耐烦地一脚将她踹翻在地。那一脚没留半分力气,娘捂着肚子蜷缩在地上,疼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绳子本就不够,大多缠在了我的手腕和脖颈上,爹攥着绳头,把我牢牢拽在手里,那模样,竟像是在牵一头待售的牲畜。娘没被绑着,可他们都清楚,只要把我攥在手里,娘就绝不会跑。
我跪在娘身边,双手被绑着动弹不得,只能艰难地伸着胳膊想去碰她,却突然被爹猛地一扯,整个人摔在泥地里。耳边传来他敲定交易的声音,冷得像冰:「成交!三十文钱,再外加二两白糖,快把糖给我!」
两个人,就值三十文钱,加一小捧白糖。
那年大水淹了良田,瘟疫又跟着肆虐,遍地都是逃荒的饥民,人命贱得不如圈里的猪牛羊。
爹原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私塾先生,可乱世里向来重武轻文,肯送孩子来读书、交得起束脩的人越来越少,近两年更是一个学生都没有。家里本就日渐窘迫,又遇上这灾年,连活下去都成了难事。
可就在这时候,他却突然说要去召国的上京参加科考。路途遥远,需要的盘缠不是小数目 —— 卖了祖屋和仅剩的几亩薄田,还是不够。于是,他便动了卖我和娘的心思。
起初,他本想把我们卖到青楼,那样能多换些钱。可半路上遇到流民,包袱里的干粮被抢了个精光,爹饿了几天,在桥边撞见这货郎,便立刻拦了下来,说要把妻子和女儿当 「菜人」 卖给他,只要换些吃食和银钱就行。
乱世里的货郎哪是善茬?他生得膀大腰圆,脸上横肉堆着,平日里除了卖货,也顺手做些转手 「菜人」 的生意。
两人谈妥后,爹拿到那二两白糖时,眼睛都直了,当即就往嘴里塞。往日里挂在脸上的文人体面,此刻早被抛到了九霄云外,那吃相,满是饥寒催逼出的狼狈。
娘还在一旁冒着冷汗蜷缩着,货郎怕她半路上咽气 —— 死了的 「菜人」 可卖不上价钱,便上前去查看。他拨开娘披散的乱发,眼睛突然亮了:「这怀身子的,倒还有几分姿色。」
话音刚落,他就起了歹心,伸手去扯娘的衣裳。娘原本疼得说不出话,察觉到他的意图,瞬间被惊恐攥住,拼尽全力挣扎,朝着爹的方向哭喊,盼着自己的丈夫能救她。
可货郎就站在爹旁边,竟当着他的面,对娘拳打脚踢,直到娘没了挣扎的力气,又在光天化日之下对她施暴。娘的哀号声撕心裂肺,爹却像没听见一样,只顾着埋头吞咽手里的白糖,脸上连一丝波澜都没有。
我爬着想去护娘,他这才有了反应 —— 狠狠扇了我一巴掌,把我提起来拴在桥柱上,还塞了块烂布在我嘴里,不准我出声。他盯着我,眼神冷得像冰:「别在这添乱。」
我眼睁睁看着娘被糟蹋,看着她身下渗出的血越来越多 —— 那肚子里的孩子,怕是保不住了。货郎尽兴后,嫌血污晦气,一脚把娘踹开。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娘的哀号停了。她静静地躺在地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吃完白糖、心满意足瘫坐在地的爹,又看向我 —— 我那会儿面黄肌瘦,眼里却烧着怒火。她撑着地面,一点点爬起来。
她的脸惨白如纸,泪痕一道叠一道,衣衫破碎得遮不住身子,裙角还在滴着血,每走一步,泥地上都印下一个暗红的血印。谁都能想得到,她此刻有多痛。
娘望着我,声音轻得像羽毛,却字字扎在我心上:「阿滢,娘对不起你。」
说完,她猛地转身,毅然决然地跳进了滚滚洪水里。
2
浑浊的洪水咆哮着,卷着泥沙翻涌,人掉进去,不过眨眼的工夫就被吞没,连个影子都寻不见。
货郎反应过来后,气得跳脚 —— 他本想先泄了欲,再把人拉到市场上卖,这下倒好,人没了,白白亏了银钱。他不敢找爹的麻烦 —— 毕竟爹是要去上京赶考的私塾先生,万一将来发迹了,还能攀个交情,便把火气都撒在了我身上,照着我的头就是一拳:「你娘可真会选时候死!浪费老子的钱!待会儿把你卖贵点,不然老子可就亏大了!」
刚才娘被当众施暴,爹冷眼旁观;现在我被打骂,他依旧无动于衷。他这一辈子,从来都只顾着自己。
娘的死,没在他脸上留下半分愧疚。
可他忘了,当年娘嫁给她,本就不是心甘情愿,而是他一厢情愿强逼来的。
娘原本有个青梅竹马的未婚夫,姓李,村里人怕孩子难养,惯常取个粗名,便叫他二牛。两家住得近,也算世交。
娘是家里最小的女儿,上头有好几个哥哥姐姐。家里没田没地,爹娘和哥嫂全靠给人做长工过活,在村里算是最穷的人家。
二牛原也是苦出身,父母走得早,他自小孤零零长大,却凭着一股韧劲,攒下了两间瓦房,还养着一头壮实的耕牛。他年轻力壮,又肯下苦功,每日帮人耕地做活,总能换回些银钱或是粮食,日子眼看着就有了起色。
论条件,二牛在村里也算难得的好后生 —— 有房有牛,手里还有积蓄,人又踏实勤恳。娘生得清秀貌美,两人站在一起,谁都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那时候,所有人都默认,等两人到了年纪就会成婚。二牛只要得了空,就往娘家里跑,帮着做这做那。他对娘大方,给自己却抠得紧,攒下的钱分了两份:一份留着做聘礼,另一份想等攒够了,买一角薄田 —— 将来夫妻俩有地傍身,日子定然能越过越红火。
娘那时候刚满十六,对成婚满是期待。嫁给自己喜欢的人,住上瓦房,每月能吃上几顿肉,这样的日子,在她眼里已是天大的幸福。哪怕一辈子就这么一眼望到头,也透着让人安心的踏实。
二牛去城里买大雁做聘礼的那天,娘送了他好远好远,直到看不见他的身影才回来。她像往常一样去河边浣洗衣裳,却偏偏遇上了醉酒的爹。
爹那会儿正逢失意 —— 他老父亲刚去世,心里不痛快,便喝得酩酊大醉。看到河边有个水灵灵的少女,正低头浣衣,水花溅湿了她的衣襟,勾勒出纤细的身形,便起了歹心。
娘被他拖拽到河边的草丛里,遭了玷污。
从那天起,娘的命运就彻底偏了方向。
家里人骂她不知廉耻,婚前失贞;村里人也在背后嚼舌根,说她不检点。可罪魁祸首的爹,却半点事没有 —— 起初他还说自己是醉了酒,一时糊涂;后来顾及自己的文人脸面,竟改口说是娘主动勾引他。
这般拙劣的托词,偏偏传得最广。
或许是娘的容貌实在出众,爹后来竟装出一副有担当的模样,上门提亲。那会儿乱世才刚起头,没太多天灾人祸,百姓的日子还能过下去。爹是私塾先生,比村里大多数人都体面,给的聘礼,更是比二牛攒了多年的还要丰厚。
娘的家里人,原就看重实利,见爹条件好,当下就把先前待二牛的热络抛到了脑后,收了聘礼便催着娘嫁过去。
娘不肯。她心里还记着二牛,记着两人约定好的未来。
她想偷偷逃走,却被家里人发现,关在了柴房里。没过多久,二牛带着买好的大雁回了村,才知道天早就塌了 —— 他心心念念的未婚妻,被人玷污,还被逼着嫁给那个畜生。
二牛找到爹,把这个道貌岸然的书生狠狠揍了一顿,却又被赶来的村里人按在地上打。他不甘心,又去了娘的家,说自己根本不介意娘的贞洁,只求能娶她为妻。
可娘的家里人,却把二牛连同他带回来的大雁一起赶了出去,连让两人见一面都不肯。先前把二牛当免费劳力使唤时,他们可不是这副嘴脸。
娘趴在柴房的窗台上,看着二牛被赶走的背影,哭得撕心裂肺。
后来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联系上的,一天夜里,二牛驾着牛车来接娘,打算带着她私奔 —— 哪怕从此流离失所,也好过嫁给爹。
可他们还是没能逃掉。爹早有预料,一直让人盯着娘的动向。
二牛被一群人按在地上毒打,双腿生生被打断,像件无用的杂物似的扔在路边。他视若亲人的那头耕牛,也被宰了炖汤,犒劳那些动手拦截的人。
娘最终还是被逼着嫁给了爹。刚嫁过去时,她总想着寻死,可后来发现自己怀了我,挣扎了许久,终究是把藏好的白绫剪成了碎片 —— 她想把我生下来,想给我一条活路。
而二牛,他的两间瓦房被卖了,所有家当也都换成了医药费,可断了的腿终究没好利索,落下了跛脚的毛病,走路一瘸一拐的,还欠了一屁股债。没了耕牛,又腿脚不便,他只能靠做些最轻的苦力活糊口,住的地方是自己搭的茅草棚,漏风又漏雨。
曾经那个开朗朴实的小伙子,渐渐变得沉默寡言,整日浑浑噩噩,连衣裳都顾不上洗。后来再没人愿意找他干活,他便成了乞丐,风餐露宿,四处流浪,村里很少再有人见到他的踪影。
说起来,爹那天会醉酒,也是因为他老父亲刚去世。他还借着 「守孝」 的由头,连婚礼都没办,就草草把娘娶进了门。可原本,娘该有一场不算盛大,却满是祝福的婚礼,嫁给那个满心都是她的人。
爹刚把娘娶到手时,还新鲜了一阵,对她也算温和,嘴里说着要一辈子对她好,护着她。
可没几年,他就腻了,开始嫌弃娘是个没读过书的村妇,粗鄙又愚笨。娘生下阿姊后,身子没恢复好,又被婆母逼着下地干活,原本的少女灵气一点点被磨掉,变得憔悴又苍老。爹见了,更是嫌她成了 「黄脸婆」。
他心里总揣着个科考梦,盼着自己能一鸣惊人,高中后升官发财,娶个官家小姐,甚至是皇室贵女。这么一想,娘就更配不上他了 —— 既不够美,也不够高贵,更帮不上他的仕途。
于是,爹时常对着娘抱怨,说都怪她当年勾引自己,让他在守孝期间犯了错,丢了文人的脸面。他甚至骗自己,若不是娘,他绝不会娶一个村妇为妻。
所以这荒年里,他才能毫不犹豫地把娘和我们这些女儿都卖掉 —— 在他眼里,我们是累赘,是他攀附权贵的污点。只有把我们都赶走,他才能以 「清白身」 去上京,去见那些贵女。
我原本还有个阿姊,一个小妹。
阿姊那年十八九,原是家里最懂事的孩子,却被爹悄悄卖给了青楼。她当时是被青楼的人强行掳走的,自始至终都不知道,把她推进火坑的竟是自己的亲爹,只当是遇上了恶徒。
她拼了命逃了回来,以为能见到家人的安慰,可爹见了她,非但没有半分心疼,反而冷着脸怒斥:「谁让你回来的?」
紧接着,爹就通知了青楼的人,把阿姊又抓了回去。他还用娘和我、小妹的性命威胁阿姊,让她好好在青楼里接客,赚了钱要记得送回家。
阿姊被抓回去后,遭了一顿毒打,这才知道是亲爹卖了她。她想过死,可一想到家里柔弱的娘,还有年幼的我和小妹,终究还是忍了下来。她在青楼里卑躬屈膝,省吃俭用攒下些碎银,一次次托人送回家,只盼着我们能好过一点。
可她不知道,半年前,才刚满八岁的小妹,就已经被爹亲自卖到了菜人市,只换回来一小袋糙米。
那时候我察觉到爹的心思,跪在他面前哭着哀求,让他别卖小妹。他当时答应我,只要我能找到足够的食物,就放过小妹。
我每天空着肚子,走十几里崎岖的山路,去邻村翻找人家遗弃的红薯块,去山坳里捡拾野生的稻米,甚至冒着危险爬上陡峭的崖壁采摘草药,只为换些能填肚子的粮食。好不容易攒够了一小筐,我捧着去找爹,却见他手边放着一小袋糙米。
我瞬间就明白了 —— 小妹已经没了。
爹把糙米煮成了粥,只有他一个人喝。我辛辛苦苦找来的那些杂七杂八的吃食,也全被他收了去,不准我和娘碰一口。
有一次,那碗用小妹的命换来的粥,掉了几粒米在我手边。我颤着手想去抹掉,却被爹看见了 —— 他以为我是想偷他的粥,当即就对我拳打脚踢,嘴里还骂着,警告我半粒米都不准碰。
他哪里知道,那是小妹的命换来的米,就算饿死,我也绝不会碰一口。
小时候,爹就特别讨厌我,对我漠不关心。有一次我生了重病,那时候家里条件还不算太差,可他却不肯花钱请大夫,反而像丢垃圾似的把我扔在村口,说我晦气。
是阿姊偷偷跟在后面,踩着崎岖的山路,一步一步把我背了回来。她还冒着危险爬上悬崖,给我挖草药;小妹那时候还没灶台高,却搬着小板凳,守在灶边给我熬药,一勺一勺喂我,才把我的命吊了回来。
还有更小时候,小妹刚出生时,娘还躺在床上不能动。祖母见是个女孩,当即就想把她溺在尿盆里,后来又怕招冤魂,便要把她扔去河里。
那年我才四五岁,不管被怎么打、怎么骂,都要跟在祖母后面,想再看小妹一眼。谁都没料到,祖母走得急,脚下一滑掉进了河里,当场就没了气。我抱着襁褓里的小妹,跌跌撞撞跑回村里报信,小妹才算捡回一条命。
阿姊把生病的我背回家,我把襁褓里的小妹抱回家 —— 我们姐妹几个,从来都是血浓于水,相依为命。
可现在,阿姊被卖去了青楼,小妹没了,我也快要被拉到菜人市里活宰。
娘原本是不想死的 —— 哪怕为了肚子里的孩子,她也想多活一刻是一刻。
可孩子没了,三个女儿也都落得这般下场,她自己又被当众糟蹋,丈夫却视若无睹。很久以前,她的命运被改写,是因为被玷污;如今,她又一次被推向深渊,还是因为这不堪的折辱。
她实在是太绝望了。
她心里唯一的遗憾,大抵是没能护住我,没能拦住我被卖去做 「菜人」 的命。所以最后望着我时,千言万语都化作了那一句:「阿滢,对不起。」
3
我爹这人,实在称不上半个好字。骨子里的卑劣刻进了言行,凡事只图自己痛快的自私,对亲眷也能冷眼旁观的冷血,甚至藏着几分伤人不眨眼的恶毒 —— 翻遍他这半生,竟找不出半处能称作 「闪光点」 的地方。
可这世上的不公,偏就在于 「品德」 与 「才智」 从不成正比。不是心善之人就一定聪慧,也不是劣迹满身者就必然愚笨。我爹虽是这般不堪的人,却偏偏生了个极灵光的脑子,打小就被邻里街坊捧着叫 「神童」,那名声传得比镇上的麦芽糖香气还远。
我那早逝的祖父,曾是个私塾先生,一辈子困在 「童生」 的名分里,每回赴乡试都铩羽而归。「金榜题名」 四个字,几乎是他这辈子解不开的心结。后来我爹出生,七岁便能随口吟出像模像样的小诗,九岁时写的赋文被先生拿去当范本,到了十岁,家里那几箱四书五经早已被他翻得卷了边,连注释都背得分毫不差。他随口编的一首打油诗,竟能在十里八乡传开来,「神童」 的名号也就这么坐稳了。
祖父见儿子这般天资,心里的骄傲快溢了出来,当年自己没圆的科举梦,全寄托在了我爹身上。他亲自教我爹读书,衣食住行都照料得妥帖,只盼着儿子能替他了了这桩心愿。
可惜时运不济,那会儿恰逢旧朝末年,天下早已动荡不安。等我爹长到能赴考的年纪,依旧是十里八乡公认的才子 —— 童生、秀才都是轻松考中,可还没等他备齐行囊去赶乡试,旧朝就塌了。
就像被虫蛀空的梁柱,旧朝分崩离析,天下拆成了数十个割据的小邦国,你打我杀从没停过。乱世里百姓活不下去,各地的起义此起彼伏,后来又接连闹了几场天灾,连吃饱饭都成了奢望,谁还顾得上举办科考?
我爹就这么踏上了祖父的老路,一辈子的盼头落了空。祖父哪经得住这般打击?没过多久就卧病在床,最后竟就这么闭了眼,连句嘱咐都没来得及多留。
和我爹不同,祖父生前是出了名的仁善,唯一的毛病就是太疼孩子,对我爹几乎是百依百顺 —— 也正是这份溺爱,养出了我爹自私自利的性子。祖父的孝期还没满,他就用些不上台面的手段,硬是把我娘娶进了门。
但父子俩也有相同之处:「金榜题名」 这四个字,顺着祖父的期盼,成了我爹的心魔。他年少成名时,多少人等着看他功成名就,可几十年过去,当年的 「神童」 早已被人忘在脑后,没人再记得他是谁。我爹心高气傲,哪甘心就这么一辈子平庸下去?
又过了几十年,天下总算渐渐安稳。召国接管了旧朝的上京,成了如今数一数二的大国,改年号为 「承平」,还重启了科考,想广纳天下有才之人。我爹得知消息,当即来了精神,揣着仅有的三十文盘缠,嚼了两块白糖垫了垫肚子,便头也不回地要往召国去,连眼角余光都没分给我半分。
那货郎解了拴在桥柱上的麻绳,拽着我的胳膊就往相反的方向走,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从此山高水远,他去追他的 「大好前程」,我却要被卖到 「菜人」 集市 —— 这辈子,或许再也见不到这个亲爹了。
我猛地跪到地上,膝盖磕在青石板上,疼得我直抽气。朝着我爹的背影大喊:「爹爹!」
他停下脚步,回头看过来。我双手被绑着,只能用额头往地上撞,一下接一下,没片刻停顿,不多时额头就破了,血顺着脸颊往下淌,糊了半张脸。我忍着喉咙里的哽咽,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静些:「爹,女儿不孝,往后怕是没机会报您的生养之恩了。这荒桥上没有柳枝可折,女儿只能用磕头送您一程,祝您此去前程似锦,早日金榜题名。」
顿了顿,我又说:「当年祖母走的时候,其实留了句话给您。女儿一直没敢说,怕您伤心,可如今要是不说,怕是这辈子都没机会了。」
我想往前挪两步,可刚才磕头太急,脑子一阵发晕,竟摔在了地上。我爹对他生母向来在意,见我这样,终于主动走过来,俯身看着我:「母亲临终前说了什么?」 他大概也没想到,当年祖母走得突然,竟还藏了话没说。
我踉跄着爬起来,凑近他时,故意放软了声音,装出一副怯生生的模样:「她说……」
话音刚落,我眼底的怯意瞬间褪得干净,只剩一片冷意,抬手就往他最软的眼睛上扣 ——「她说我小小年纪,竟如此狠毒!」
我年纪小,打不过成年男人,双手又被绑着,只能攻其不备,盯着他的弱点拼命。我爹疼得惨叫出声,两只手慌忙来掰我的手腕,我咬着牙忍着疼,另一只脚猛地踹在他胸口,把他整个人掀下了桥。
滚滚洪水向东流,转眼就把他的身影卷得远了些。他大抵是忘了,我打小就是最让他讨厌的孩子 —— 因为我骨子里的叛逆,从来藏不住。
我娘性子温顺,说话都细声细气的,我阿姊和小妹也随了她,向来听话。只有我是个例外,从小就带着股狠劲:他要是打骂阿姊,我敢冲上去咬他,哪怕把自己的乳牙咬掉,也要从他身上撕下块肉来 —— 我不好受,也绝不会让他舒坦。
小妹刚出生那会儿,祖母见是个丫头,竟想把小妹按进尿盆里溺死。我急得直哭,说前几日听村里老人讲,隔壁村有户人家屋里溺了婴孩,后来就闹了鬼,一家子都染了怪病。祖母被我唬住了,改了主意要把小妹扔去河里。
我一路跟在她身后,哭着求她,说想再抱一抱小妹,见她最后一面。祖母被我缠得烦了,真把裹着小妹的襁褓递了过来。我踮着脚接住襁褓,脸上的哭相瞬间收了,冷眼看着祖母转身的背影,趁她没防备,攒着全身的力气把她往河里推。
我那刁难了我娘和阿姊大半辈子的祖母,大概到死都没想到,自己会栽在一个几岁孩子手里。她在水里挣扎着,又惊又怒地看着我,最后说的那句话,我记了好些年:「你小小年纪,竟如此狠毒!」
我冷眼看着她沉下去,才抱着小妹慌慌张张跑回去报信,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那年我才四五岁,走路还总摔跤,却已经亲手送走了第一个人 —— 我的亲祖母。
阿姊和小妹都随了我娘,唯有我,或许更像我爹。但我比他更早懂事,也比他更狠。他七岁作诗、九岁成赋,我却在比他更小的年纪,就已经能记事,那些诗赋经书,于我而言也不算难事。
我爹总说 「女娃子认字没用」,把他那些宝贝典籍藏得严严实实,不让我们碰。可我记性好 —— 他夏天晒书时,我在旁边帮忙递布;他让我打扫书房时,趁他不注意就把书页快速扫一遍,那些字就像刻在了脑子里似的,过目不忘。只是这些,我从没跟任何人说过。
小时候我是个 「刺头」,我爹见了我就烦。后来我长了些年纪,学着收敛性子,变得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他说什么我都听,渐渐的,我竟成了他最 「顺眼」 的女儿。可即便如此,他还是先卖了阿姊,再卖了小妹,最后连我和娘一起,也没打算留下。
我对自己向来狠 —— 刚才故意把额头磕破,装出顺从的样子,不过是为了让他放下戒心,就像当年在祖母面前装可怜一样。我骨子里的叛逆从没变过,不是真的乖顺了,只是学会了把棱角藏起来,等着合适的时机爆发。
4
我爹水性向来好,又向来命硬,说实话,我也不确定他会不会被淹死。但没关系,我如今年纪小、力气弱,能做的只有趁他不备拼一把 —— 他要是死了,那是他活该;要是侥幸活下来,往后若是再见面,我定要让他尝遍我受过的苦,生不如死。
此去山高水远,我们未必还有再见面的机会,所以哪怕风险再大,我也要试一试 —— 就算杀不死他,也要让他吃够苦头。我不好过,他也别想舒坦。
我娘性子太软,是世人眼里 「贤妻良母」 的模样,哪怕被欺负到死,也没想过反抗。她有勇气寻死,却没勇气拉着仇人一起走。若是我,就算要跳河,也得拽着那些害我的人一起沉下去。
聪明、狠辣、做事不拖泥带水、有仇必报 —— 这些藏在我骨子里的东西,此刻算是彻底露了出来。
那货郎看得目瞪口呆,反应过来后脸色骤变,手里的砍柴刀 「唰」 地抽了出来,二话不说就要砍我的手,怕我再闹出乱子。我既然敢跟我爹拼命,自然也想到了这样的后果。
就在刀刃快要落在我手上时,我抬眼看向他,声音平静得不像个十二岁的孩子:「你就不想把我卖个更好的价钱?」
这句话让他的动作顿住了。我趁机接着说:「我爹本不必走这条路去召国,他特意绕过来,你知道为什么吗?前面临城最大的青楼里,我阿姊就在里头,如今已是能让客人掷千金的头牌,模样长得极好。我是她亲妹妹,等我长开了,相貌定然不会差。我爹原本是想把我也卖到青楼去 —— 有我阿姊做例子,我能比普通姑娘多卖不少钱。只是他半路没了干粮,才不得已把我当‘菜人’贱卖。你要是把我带去临城,那青楼的老鸨,肯定愿意出大价钱。」
他的眼神明显动摇了。我没急着催,又补了一句:「你得想清楚,错过我,往后未必能再碰到这么好的买卖。」
要把姑娘卖到青楼,自然得是完好无损的。再说,我不过是个十二岁的半大孩子,他身强体壮,要制住我并不难 —— 我对他的威胁,远比不上 「高价」 的诱惑。
果然,他心动了。看着我满脸是血、瘦得只剩骨头的模样,他把砍柴刀往地上一插,半截刀刃都陷进了泥里。他吐了口唾沫,恶狠狠地说:「你要是敢骗我,老子亲手结果了你。」
他改了道,带着我往临城去。到了青楼,老鸨一听我是阿姊的妹妹,立马拉着我仔细打量,果然应了我之前说的话,连价都没怎么砍,就爽快地给了钱,还催着货郎赶紧走,生怕他反悔。
只是她这股 「惊喜」 的劲儿,让我心里隐隐觉得不对劲 —— 未免太过急切了些。
5
其实我大可以跟货郎说,到了临城让阿姊拿钱来赎我,而不是引着他把我卖到青楼。可那样一来,我就没理由留在青楼里了 —— 我真正的打算,是混进来找机会,带阿姊一起逃出去。
除了那个不堪的爹,阿姊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如今娘和小妹都没了,她也不必再为了谁妥协,留在这地方糟蹋自己。
可我还是来晚了。就在我到临城的前一天晚上,阿姊找了根白绫,在自己接客的房间梁上,了结了自己的性命。
后来我才知道,有个认识阿姊的路人,恰巧看到了我爹卖我和娘的场景,把这事告诉了阿姊。阿姊追问之下,又知道了小妹早就没了的消息 —— 那时候她刚伺候完一个大腹便便、模样丑陋的客人,被折腾得没了半分力气,心里的苦更是积了一层又一层。
双重打击下,她没再犹豫,当晚就选了这条路。
我就差了一点点。就差这么一天,我就能见到好几年没见的阿姊,就能跟她商量逃出去的法子 —— 哪怕逃出去后只能浪迹天涯,至少我们能相依为命。可现在,我只见到了她的尸首,被一张草席裹着,等着被扔去乱葬岗。
老鸨丢了这么一棵能生钱的 「摇钱树」,本还愁眉苦脸的,一看见我,立马笑开了花,那惊喜劲儿藏都藏不住。就像我跟货郎说的那样,我是阿姊的妹妹,只要日后长开了,定然也是棵 「摇钱树」—— 送上门的钱,她哪有不赚的道理?所以货郎漫天要价,她也没多纠结,爽快地付了钱。
我守着阿姊的尸首不肯走,老鸨倒也没为难我,反而让龟公把尸首抬到了安静的房间,破例让我给阿姊守灵。她还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叹着气说:「唉,你也是个可怜的孩子,好好跟你姐姐道个别吧,节哀。」
我没说话,就那么站在原地,直到双腿发麻,才瘫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枯坐了一整夜。
第二天龟公来抬尸首时,我依旧跟在后面。老鸨竟也允了,还让龟公帮我找了块地方,让我亲手给阿姊挖了个坑,把她好好埋了。往常楼里要是死了姑娘,都是草席一裹扔去乱葬岗,阿姊能有个像样的坟头,也算是难得的好结局了。
回去后,老鸨让我在卖身契上按了红手印,又抓着我的手腕,用胭脂点了颗红痣,说这是守宫砂,能证明清白。她是个微胖的妇人,脸上总带着笑,看着和善得很。她握着我瘦得硌手的手,语气里带着点心疼:「正是长身体的年纪,怎么瘦成这样?想必是之前受了不少苦吧。你阿姊生前跟我提过你,我还记得你的名字……」
「雪滢。」 我轻声答。
她一拍手,笑着说:「对,就是雪滢!这名字吉利,你以后的花名就还用这个。」
顿了顿,她又放缓了语气:「我知道,咱们这营生说起来不算体面,可这兵荒马乱的年月,外头多少人连顿饱饭都吃不上?在楼里至少能衣食无忧。咱们靠自己的本事吃饭,不必觉得比旁人低一头 —— 都是爹娘生的,青楼姑娘也不比谁卑贱。楼里这些姑娘,我都当亲女儿疼,往后你也是我的女儿,我会好好照顾你。」
她看着我,眼里带着期许:「以后啊,我教你琴棋书画,你这孩子看着机灵,资质错不了。等日后学好了,说不定能成一代花魁,要是能遇上疼你的达官显贵,也算是逆天改命了。」
逆天改命吗?我看着她身上穿的绫罗绸缎,手上戴的金镯子,轻轻点了点头。
6
这座青楼坐落在临城的江边,名叫 「临江楼」。名字听着清雅,里头却是夜夜笙歌、纸醉金迷的模样 —— 楼里的权贵们搂着姑娘嬉笑,随手就能把上好的丝绸撕了取乐;楼外的流民却穿着破得露肉的衣裳,连遮体都难。
我终于在这儿吃上了一顿饱饭,住上了不漏风的屋子,穿上了没有补丁的衣裳。因为年纪小,老鸨没让我立刻学那些应酬的本事,只让我给楼里的姑娘们当丫鬟,干些杂活。等再长大些,再慢慢教我琴棋书画。
我格外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安稳,干活从不偷懒 —— 姑娘们散了场,我主动去收拾桌上的杯盘;平日里搬酒、上菜的活儿也抢着干,不管多累都没抱怨过。时间长了,楼里的姑娘们都喜欢我,总愿意多跟我说几句话。
有回莺娘把我叫进她的房间,让我坐在桌边,推给我一碟精致的桂花糕。她叉着腰,语气里带着点 「恨铁不成钢」 的意思:「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实诚?你看那些丫鬟小厮,这会儿指不定躲在哪儿偷懒呢,就你总把活儿往自己身上揽。」
她说着,还板起脸:「这碟糕你必须吃完,不然不准走。」
我知道莺娘的心思 —— 她是楼里的招牌之一,嗓子好,唱起曲来像黄莺啼叫,所以得了 「莺娘」 这个名字。阿姊在世时,她们俩最要好,如今阿姊没了,她总想着多照拂我些。刚才那些话,不过是见不得别人把活儿都推给我,找个由头让我歇会儿罢了。
我没推辞,拿起一块桂花糕慢慢吃着。莺娘闲着无事,抱起桌上的琵琶,指尖轻轻拨了拨弦,问我想听什么曲儿。我不懂这些,只说让她随便弹。她笑了笑,信手弹了起来,柔媚的歌声伴着琵琶声,听得人心里都软了 —— 这般好听的曲儿,外头的客人得掷千金才能听上一回。
相处久了,莺娘也愿意跟我说些心里话。在外人眼里,她穿金戴银,日子过得风光极了,可她自己却总愁眉不展:「我今年都二十多了,这楼里的姑娘一个比一个年轻,明里暗里的争抢从来没断过。再过两年,怕是就争不过那些新来的姑娘了。等我老了,没了模样,没了嗓子,又该去哪儿呢?」
莺娘生得柔美,低眉叹气时,眼底藏着的哀愁,让人看着心疼。
这天楼里来了位客人,莺娘难得高兴起来,忙着梳妆打扮去迎接,还让她的丫鬟先带我出去。路过隔壁房间时,我听见楼里的花魁说话,语气里带着点酸气:「是宋家那小少爷来了吧?莺姐姐可真有福气,能遇上这么个出手大方又专一的主儿。」
丫鬟没搭理她,拉着我往前走,小声跟我说:「这宋小少爷是莺娘的常客,花魁之前想勾搭他,人家理都没理,打那以后,她就总这么阴阳怪气的。」
我这才知道,这位宋翊沉小少爷,是临城宋家的人。宋家在临城是数一数二的富贵人家,宋翊沉是老爷子老来得子,比前头两个兄长小了十多岁,打小被宠得没边,成了个不务正业的纨绔。平日里不是跟着狐朋狗友去游湖、斗鸡,就是往青楼里钻,专爱听姑娘们唱曲儿。
他出手大方,楼里的姑娘们都愿意招待他,可也正因如此,宋家老爷子总被他气得拍桌子 —— 打又舍不得打,骂又舍不得骂,只能把他关在家里禁足。可每次禁足刚结束,他转头就往临江楼跑,这次也不例外。
莺娘弹了一下午琵琶,宋家少爷走后,她招呼我过去,把少爷顺手带来没喝完的好茶泡了一壶给我尝尝,这是她也不常见到的好东西。
隔壁几个姑娘也来分了一杯,坐着闲聊,说莺娘应该好好把握宋家这个小少爷,说不定能抬进宋家当个侍妾呢,那也是泼天的富贵了。
莺娘正色,「别胡说,他年纪尚小,没开窍,只是爱听曲儿罢了。」
人散后她却对我说,她年纪摆在那,宋家不可能让一个大那么多岁又是勾栏出身的女子进门,哪怕是贱妾,况且她一直把他当小孩。
但我和小少爷年纪相仿,等我长大一些,却是极有机会,一定要好好把握这个贵客。
还没走远的花魁听到了,扭头将我打量几眼,嘲讽地笑起来,「她?
「莺姐姐,你自己看看她那面黄肌瘦的小身板,这能勾得了谁?你我都不一定攀得上的宋家,她就更没可能了。」
莺娘白了她一眼,没接话,扭头悄声对我说别管她,她就是嫉妒我年纪小,正值青春年少。
然后翻出来一盒珍藏的药膏给我,看着我额头上磕出来的狰狞伤疤,她有些忧心,「你这头上的伤怎的这么久了也不见好,这伤药是一个客人给的,你拿去用,姑娘家可千万不能留疤。」
我打开,里面只抠了小小的一角,看来她平时也舍不得用,现在却叫我别省着。
真是和我阿姊一模一样的性子,操碎了心。
可惜好景不长,安生日子没有过几天,货郎再次来找我。
他凶神恶煞闯进来,质问我是不是拿了他藏在货筐里的一只玉镯子。
我不解,「什么玉镯子?」
不管他面色多凶狠,我毕竟不清楚,于是他又想起另一个靠近过他货筐的人,我那个被踹下河的爹。
他又急匆匆离开,沿河去寻找我爹的尸身,反复找了近半月,依然没有找到。他有气撒不出,赖在临江楼说父债女偿,要求我替我爹赔偿他,日后我接客赚了钱,要分他一半。
我无意与他周旋,抱着前头客人点的酒想绕开他,被货郎拦了下来,他抢走我手里的酒,拍来封泥一闻,眼睛都瞪得凸出来:
「这可是上好的酒!」
然后他自顾自仰头猛灌,几口喝完了那一坛子,又挥舞着手里的砍柴刀,威胁我再去拿几坛来,显然没打算付钱。
丝毫不管我会不会因此受到责罚。
他人高马大,堵在路中间让我没办法去喊人,只好照做。其实送酒是楼里小厮的活儿,他们为了躲懒,直接把库房钥匙给了我,经常叫我替他们一会儿。
货郎本着有便宜不占白不占的道理,喝了好几坛上好的酒,还要我再去拿一坛他带回去。
他喝得面红耳赤,醉醺醺的。
我说,「好」。
又折回库房拿了一坛昂贵的酒,站定在他跟前,看了几眼,见他确实醉得不行了,一脚踢开边上的大刀,把酒坛劈头盖脸砸在他头上。
他被砸得晃了下,酒水淋了满脸,还没反应过来看向我。
我掏出一个火折子,点着了火,随手往他身上一扔。
货郎身上一瞬间燃起了熊熊大火。
7
他撕心裂肺叫喊着,在地上打滚试图灭火,但没有用。
我看着他痛苦哀号,好心提醒他,「往前右拐,有个水池。」
他想也不想就冲过去。
过了一会儿,我果然看到右边的天空冒起了黑烟。
骗他的。
往前右拐根本没有什么水池,而是放衣裳布料,一点就着的地方。
楼里面乱起来,人们都急哄哄拎着水桶往那边去灭火。
这里倒是人少,我打开酒窖,把里面的酒都搬出来,撒在各种干燥的地方,火折子丢下去,这下整个临江楼,四处都燃起了大火,再没有扑灭的可能。
眼见着临江楼成了一片火海,一开始还赶去救火的众人作鸟兽散,纷纷卷包袱跑人,混乱一发不可收拾。
无人注意时,我找到了倒在角落的货郎,在漫天的尘烟里,安静地注视他慢慢被烧死。
我从袖中取出了一只玉镯子,勾在指间晃了晃。
「你要找的是这个吧?其实的确是我拿走的。」
我早说过的。
我生性不驯,从不曾改变。
我只是惯会伪装温顺罢了。
我从一开始,就没真的打算在青楼当一个妓子,就算没能救出阿姊,只是来都来了,也总得做点什么。
总得让这个凌辱了我娘的畜生不得好死,让这个逼良为娼的青楼灰飞烟灭。
这只镯子,水头不错,看着值不少钱,上面还沾着一点污血,我猜是他路上从死人手里扒下来的,准备拿去当掉,不放心揣在身上怕摔了碰了,于是藏在货筐里,觉得没人会注意到。
很不巧,我注意到了。
贪财好色之人,最是好掌控。
我顺手留下了这只玉镯,他果然回来找我。
我被限制在青楼里不能出去,正好打发他去找我爹的尸身,看看我爹是不是真死透了,很可惜,他没找到,看来我爹果然祸害遗千年。
等他再次来找我时,我已经做好了火烧青楼的准备。
我主动积极干那么多活儿,就是为了取得信任,拿到酒窖的钥匙。
我故意把最好的酒抱出来,让货郎看到,他以为是他抢得了好酒,没发觉自己正在被我灌醉。
接下来便是水到渠成的事,一把火烧死这个畜生,再一把火烧了这腌臜地方。
他躺在地上只剩最后一口气,浑身烈焰滚滚,朝我求饶,求我去打水来帮他,说他上有老下有小,老婆刚生了孩子,他不能死。
我把镯子扔在他手边,蹲在一旁等着看他断气,「放心吧,你把我卖来临江楼那一笔钱,已经够你一家老小生活很久了。」
他顿住,只剩一口气的时候,福至心灵,看着一旁安静无害的我,像看见了什么怪物般恐怖:
「你,你是不是,在桥上跪下的那一刻,就,就……」
贪财之人死于横财。
我亲眼看着他断气,又把他自己的刀子往他心脏捅了捅,确认死透,才转身离开。
此时的青楼已经浓烟滚滚,四处都是火光,临江楼的布局我早已观察入微,牢记于心,我目标明确,直奔老鸨那间屋子,时间刚刚好,撞见了才收拾好包袱推门出来的她。
老鸨有些讶异,「丫头,你怎么还不快跑?」
我不与她多说一句废话,拎着路上捡的棍子狠狠一棍下去。
我从小干农活,看似瘦弱,力气其实并不小。
老鸨晕倒在地。
我翻开她的包袱,里面是一张一张的卖身契,还有她积攒多年的金银珠宝。
那一叠卖身契,有活着姑娘的,也有早已死去姑娘的,还没来得及撕毁。
我站在阁楼上,底下熊熊烈火一片。
信手一甩,纷纷扬扬的纸张落下去,卷进火海里,顷刻便燃成了飞灰。
8
不管老鸨看起来有多和蔼,我始终记得小时候阿姊逃回来又被抓走时,那一顿毒打。
阿姊下葬的时候,浑身上下唯一值钱些的东西,也只有她被卖去临江楼之前,就已经戴着的一根木簪子。
楼里的这些姑娘,许多是被逼良为娼的,所以各处门都有人把守,不许姑娘们擅自外出,一旦反抗就是毒打折磨,活着的时候赚了再多钱,也被老鸨收走大半,死了一张草席扔去乱葬岗,连个坑懒得挖。
吃干抹净,再弃如敝屣。
所以老鸨说她会把姑娘们当亲女儿看待,谁信呢。
她看似对我很和蔼,很怜爱,可那都不过是一些浮于表面的,蝇头小利,小恩小惠。
看人如浮云遮罩,要看最内里,最本质的东西。
她一身穿金戴银,富态胖硕,不知是多少姑娘的自由和性命换来的。
火势越来越大,横梁倒塌,从正门已经出不去了,我把老鸨拖到了有风的浅池里泡着,她不会被烟熏到,也不会被火烧到。
她没直接杀害过谁,所以我不害她性命,我要她人财两空。
整个临江楼已经没什么人了,我特意选在众人醒着的时间点,加上火势扩得慢,足够所有人逃离。我把所有卖身契都烧了,那些被卖进来被迫留下的姑娘们,可以趁机会逃走,至于能逃多远,会不会被抓回来,就看她们自己了。
我找到事先挖好的狗洞,没打算从任何一个门出去,防止被抓回来。
这外面,是一条人迹稀少的小路,我艰难地爬出去以后,迎面撞见了一个浑身焦黑的人。
他抱着一只烧鸡,目瞪口呆望着我。
一个白白胖胖的胖墩儿,头发被烧得焦了一半,脸上也黑一块灰一块,紫色锦衣烧得破破烂烂,狼狈又滑稽。
刚刚我泼酒放火的时候,补刀杀人的时候,敲晕老鸨的时候,我没记错的话,好像都被他看到了。
我没猜错的话,这应该就是那个宋家小少爷,宋翊沉。莺娘说他爱穿紫衣。
真不巧,又被这倒霉蛋看到了。
他惊恐地大喊,「救……」
我干脆利落一棍子把他也敲晕。
看了看周围,火势应当是蔓延不到这里,就没管他,继续走,走出一段路,想了想,又折了回来,把他手里宝贝似的抱着的烧鸡拿了过来。
正好,我赶路缺干粮。
我一刻不敢停留,怕临城的人反应过来开始抓外逃的人,抱着那一包袱贵重的金银珠宝 ,避开人群走小路。
等终于确保安全时,我才停下休息片刻,在林中找到一片静水,看着倒映出来的自己的脸,也是狼狈又滑稽,额头还有一块狰狞可怖的疤。
这段时间,每当它快要愈合的时候,我就把结痂的地方抠破,所以总是好不全。顶着一头丑陋的疤,防止有人就是喜欢年纪小的姑娘,防止被逼着接客。
现在终于能正常给它上药,我带着那盒莺娘给的伤药,抹上去淡淡的药香萦绕。
她也应当是逃出去了吧。
我听得出来,她的琵琶曲里尽是思乡的哀愁。
我撸开袖管看着手腕上的守宫砂,拿着小刀,毫不犹豫地将它剜了下来。
血涌如注,刺骨的疼,可我眼睛都没眨一下。
我用那上好的伤药,把伤口包扎好,又找了几个隐秘的地方,把这些金银珠宝分了几份藏起来,只留了一根金簪子在手里,拿石头把它砸成一坨,看不出原来形状的模样。
那货郎临死时问我,是不是,在桥上跪下的那一刻,就算到了如今这一步,每一步,步步为营。
从跪下的那一刻,把头磕破,骗我爹走过来踹下河,引导货郎卖我去青楼蛰伏下来,抠烂头上的疤防止陷入险境,用玉镯子吸引他回来找我,取信众人随意进出酒窖,把他烧死的时候甚至考虑到了他一家老小的活路,把青楼烧了逃跑顺便让其他人也有机会逃走,抢走老鸨积攒多年的金银珠宝……下棋之人,落子时已经观其后许多步。
是不是呢?
我把那一块金子揣在怀里,垂眸看着溪流的方向。
潺潺流水,遇山劈山,遇石裂石,汩汩向前。
再抬头看太阳和密林生长,辨明了方位,朝着临城相反的方向头也不回地走去。
那个老鸨说,青楼姑娘,不偷不抢,靠自己生活,也不必自轻自贱,她们并不比谁更低贱。
自我安慰的话罢了。
他人一句话就能生杀予夺的人,怎能不低贱?
不自轻自贱,不是靠自我安慰就有用的。
真正的逆天改命,不是攀附权贵成为他人的玩物,而是拥有能够自己掌控自己命运的力量。
所以,我要往上爬。
不择手段地往上爬。
要比我爹爬得更快,更高。
要野心勃勃、目标明确、坚定无畏地,逆流而上。
9
乱世枭雄群起,谁说女子不能逐鹿天下?
我偏要为常人所不能为。
拥有了第一笔钱,接下来便是第一批人马。
招兵买马和从军成为将领,都不适合我,其一女子不能从军,招兵也无法让人信服,其二我年纪太小,更是容易叫人看轻。
我走不了寻常路。
所以我已经想好了,我需要先收揽一个彪形壮汉为我所用。
我想起我娘曾经的青梅竹马,那个疯疯癫癫的跛脚怪人,李二牛。
我找到他时,落魄邋遢的男人,正蜗居在一个废弃多时的破旧茅屋里,用石头垒的小灶煮一锅刺鼻难闻的野菜。
男人孤僻冷漠,见到生人一律扛着锄头冷喝着驱赶,「滚!」
我带来的一兜子珍贵的馒头被扔进泥地里,他阴郁的脸色被挡在乱发下,只露出一双锐利的,对陌生人充满敌意的眼睛。
难怪被人们说成个怪人。
我捡起滚脏的馒头,异常平静地说:
「二牛叔,我娘死了。」
成功让男人朝我挥舞的锄头僵住。
「我知道你认得出我的,我是张文景与楚四娘的第二女。我娘,我阿姊和小妹,都被我爹害死了。」
我三言两语说清楚了前因后果,道明来意,「二牛叔,我想带你一起去找我爹报仇。」
他僵了很久才反应过来,又冷了脸色,依然毫不客气地继续赶人:
「关老子什么事?赶紧滚,这里不欢迎任何人。」
我自然没妄想凭几句话就能打动他,但也没打算轻易放弃。
我赖在这破茅屋附近不肯走。
他来赶我,我就退远一些,他回去后,我就跟着走回去。晚上蜷缩着席地而睡,饿了就把那几颗馒头掰着吃,裹满泥土我也丝毫不嫌弃,面不改色塞进嘴里,啃完了冷馒头就找野草根嚼着勉强果腹,实在翻不出来一点了就抓虫子。
好几天了,狂风大作,暴雨连着下,没有尽头似的。
即便淋雨,我缩在屋檐下不肯离开。
我向来懂得得寸进尺,他懒得拿家伙赶我时,我就一点点靠近,现在已经能相安无事地待在同一个屋檐下,但这么久以来,我从没试图主动进去屋子里面。
我知道,他讨厌我,因为我身上流着一半我爹的血。他能不拿着那个大锄头真打我,已经很好了。
我自然可以继续得寸进尺地到屋子里避雨,但那不是我想要的结果,我想要他自己把门打开,拉我进去。
雨淋太多,我终究还是生了病,一摸额头烫烫的,手脚却冰凉,我兜里有一整块金子,却不急着赶快去看病,而是照旧靠在门口碎碎念。
说起以前我娘少女时的趣事,说起我小时候和娘亲阿姊的经历,说起曾经的家后边的山神。
「二牛叔,你听说过吗?我家后边那座小山包,有一个山神。我阿姊和小妹都可崇拜那位山神大人了,阿姊说非常灵验,她羡慕别人的首饰,向山神求一支簪子,没过几天地上就躺了一支木簪。
「后来饥荒,阿姊和小妹时常向山神祈祷,于是她们经常在后山捡到粮食,有一次还捡到一只野兔呢。她们都想拉着我去,但我不信鬼神,也从没向谁祈祷过。」
我想要的,一向自己去争取。
破烂的门吱呀一声被打开,李二牛声音气急败坏,「你是想病死在我门口吗?」
我脑袋晕晕胀胀的,但眼神依旧清亮,见状扑腾一下跪在门口,学着以前阿姊和小妹的动作,向他拜了一拜。
直视他的眼睛,「山神大人,我向您祈祷。」
顿了下,诚恳无比地说:
「祈求您,护佑于我。」
灰蒙蒙的苍穹,惊雷乍响于天际。
连绵暴雨淅淅沥沥,万物困于久雨积霖。
我食不果腹好长一段时间,又淋了好几天的雨,病得头晕眼花,硬撑着等他主动出来,才终于晕了过去。
醒来时依然昏昏沉沉,只感觉到他在背着我快步走,颠得我脑袋疼,到了地方,大夫见我俩像乞丐一样,怕李二牛付不出药钱,不肯收治我。
两个人不知道争论了些什么,我被放在床上盖了厚厚的被子,接着灌了一碗苦药,沉沉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李二牛守在床边,眼睛熬得通红,看着还怪凶神恶煞的,见我起来,却是一声长叹:
「你娘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可没你这么犟。」
村里传说那个疯疯癫癫的跛脚怪人,被我磨得没有脾气了。
我知道,他这是变相答应我了。
有些事情,无需言明。一如他时不时回村里,远远地看望娘亲,被阿姊误以为是山神,然后将错就错一直给我们送东西。
他自己活着都艰难,破茅屋里野菜煮汤喝,却把得之不易的粮食甚至肉跋山涉水给我们送来,还坚持四处做活攒钱一点点送还给债主。他都落魄成这样了,没什么人催他还债,但他自己一直惦记着。
一个人,本性难移。
李二牛老实本分,善良质朴,苦难让他学着长了一身的刺,但内里依旧不变。
所以即使我用的苦肉计那么明显,我故意天天在他面前提起娘亲的旧事拉近关系,明目张胆地阳谋,他也终究会妥协。
他甚至和大夫商量着,用免费做两年的苦力来给我换一碗退烧的药。
我看了看大夫的身板,再看看李二牛的身板,确定了钱财外露没有风险,从兜里掏了那块金子出来给他,让他去付清药钱。
他眼睛瞪大了看着手里的金子,嘴唇都哆嗦起来,但也没急着问我哪来的,等我好全了,敲下一角给了大夫,背着我又回了那个破茅草屋。
他把剩下的都还给了我,还表情异常严肃地问我哪来的,会不会带来什么危险。
我随口扯了个理由应付过去。
他虽是接纳了我,但依然不接受和我一起去找我爹报仇。
他看看我的细胳膊细腿,「你这小身板,报什么仇?这种事情就交给大人来吧,我会去找张文景,老子弄死他!」
其实我不提,他知道我娘惨死的事,也早晚要去找我爹的,即使同归于尽。
他扛起自己的锄头就要出去,我又反过来劝他不要冲动,「你一个人,弄不死我爹的。」
他不信,他比我爹壮硕多了,一锄头就能铲死我爹,以前是因为怕我娘成了寡妇受人诟病,现在哪用得着顾忌什么。
我一直跟着他走到了旁边的镇上,就听见人们兴高采烈地,大声讨论着:
「听说召国恢复科举第一场考试,出了个头名,就是我们这儿过去的,是隔壁乡那个先生,真给咱们老张家长脸啊!」
细听之下,四处都在议论这事。
李二牛扛着的锄头掉了下来,整个人陷入僵硬,显得有些无助。
我拉着他远离人群,「我说的,你一个人,弄不死我爹的。你以前身强体壮不瘸腿的时候都弄不死他,更何况现在。他还考取了功名,恐怕不久就能封官,身边侍卫仆从保护着,又远在召国,你连见他一面都做不到。
「你以为当初你被打断腿,你这腿上的后遗症,你破财欠债,这些都是谁在背后搅事?」
是我爹。他太老实,到现在依然没发觉我爹做了些什么。
我爹故意放任他和我娘联系,故意留破绽让他带我娘私奔,然后抓了现行教唆楚家人把他的腿打断,又串通了村医不给他彻底治好,让他留了后遗症,瘸腿难看就算了,还要一直花钱去治,最后只能变卖家财,欠了好多的债,一辈子都翻不了身。
他惊愕无比,「你怎么知道,那时候你都还没出生?」
「猜的。」
我爹是什么德行,我还不清楚。
他瘫坐在地上,「那怎么办?官老爷,岂是我们可以扳倒的。」
我,「我说过的,我会带你去找他报仇。」
和他预想的远去召国找我爹拼命不同,我帮他还清了债款,帮他把祖屋买回来锁好,一切料理妥当,带他走了相反的方向,到附近最大的土匪窝。
接着加入进去,一大一小落草为寇。
乱世匪寇多,横崖寨是这附近最大的一个土匪窝。
我和李二牛费了一年多时间,终于在里面站稳了脚跟。
李二牛身形健硕,异常勇猛,打起架来不要命,理所当然慢慢受到土匪头子们的器重,短短时间就当上了小头领,底下的喽啰们也对他很是爱戴,李二牛为人大方,仗义,对手下算是一等一的好。
没枉费我费了一番心思,在细枝末节上不惹人注目的地方带着他一点点收揽人心。
对外,李二牛是我的干爹,我是他捡来的养女。
我表现得乖巧懂事,没人能想到,我和李二牛之间,实则是我在做主,相处久了,李二牛越渐对我言听计从。
待了大半年,横崖寨的情况,我已经基本摸透彻。
我在等一个契机,从内部瓦解他们。
这天横崖寨的二当家下山拦路打劫,意外绑到了个有钱人家的少爷,抓回来当人质狠狠敲一笔,能敲到不少钱。
搞到个大肥羊,全寨都兴奋不已,难得杀了头猪,烧了篝火庆祝。
我沾干爹的光,也分了一小块肉,安静地坐在一旁,耳边听他们大声讨论,要把人质关猪圈里去饿几天。
这个土匪寨子里很多人都是实在活不下去,被逼无奈了才来混口饭吃的,但一开始立寨的那几个人,也就是现在的大当家二当家那些,并非如此。
他们是半路逃跑的重刑犯,本就是穷凶极恶之徒,在他们的带领下,整个寨子民风彪悍,横崖寨在土匪窝里也算是较为残忍恶劣的,也不讲什么信用。
一群人商量着把这大肥羊榨干,就撕票,根本没想过真的放人回去。
二当家面相就凶狠,为人也确实好勇斗狠,拿大砍刀片了一大块肉胡吃海喝,边提议,「那个什么宋家少爷长得就跟这猪一样,不然就关猪圈里去吧。」
大当家看着倒是稳重随和很多,老好人脾气,但也没反对,小口吃着酒,吩咐李二牛,「二牛,你看着点,别让他死了。」
关猪圈里,一不小心就会被猪啃食,他们乐得看到人质被啃手脚流血哀号,但还没敲到赎金之前,得保证他别死掉。
李二牛老老实实应下。
二当家踹一脚自己儿子,「你也勤快点儿,学学二牛兄弟。」
二当家的儿子刘勇,和他老爹如出一辙的凶悍,打家劫舍强抢民女的事没少干。
看似很平常的对话,可我听得出来,两个人之间有些微妙的嫌隙。
大当家让自己信任的人去看管人质,二当家也要插一手。
场面上,他们倒是看着兄弟和睦得很。
半夜,我摸黑去厨房拿了几张饼,揣去猪圈,才点起油灯照明。
横崖寨不愧是最大的土匪窝,外边的人都吃不饱饭,这里还能有余粮养上三两头猪,还有油用来点灯。
一点细微的声响就把里面的人惊醒,吓破了胆,猛地坐起来,「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借着微弱的火光,我看清了里面的场景,又脏又潮湿的猪圈,几头猪缩在一头,另一头拴着个人,绳子长度刚好够他碰到槽,这是逼他也一起吃猪食。
显然这人没肯吃,饿得肚子大声叫。
他有些尴尬地缩了缩身子,也看清我的脸,眼睛瞪大,又惊恐又气愤,「是你!你,你……」
原来他们绑来的是临城宋家的小少爷,我记得他叫宋翊沉来着,快两年前那个被我一棍子敲晕的小胖子。
他「你」了半天,末了憋出来一句攻击力几近于无的:「你抢了我的烧鸡,我讨厌你!」
没心思和他废话,我把那几张饼丢给他,点到为止地提醒:
「防身用的,别被猪给咬死了。」
他愣了一下,捡起那几张饼,里面卷了一柄短刃。
没等他说什么,我吹灭油灯转身离开,再次摸黑前行,防止被人看到火光。
几天后,宋家的赎金快到时,猪圈里的宋翊沉不见了。
二当家急得差点当场拿大刀砍人,还是大当家拦住了他,全寨子的人包括老幼妇孺都出动去搜寻。
半天过去,快掘地三尺,依然没找着人影。
横崖寨前面大片的湖,后边高高的断崖,复杂的地形,插翅难逃,一群人想破脑袋也不明白那么大一个肉票哪去了。
我跟屁虫一样跟在刘勇后面,一边跟他抱怨,「都怪我干爹太过仁慈,还给人质送了几口饭吃,就让他饿着嘛,饿到没有力气动弹,就整不出这幺蛾子了。
「还是刘大哥你厉害,咱们当土匪的就得像你一样勇猛果决,要是让你来全权负责看守,人肯定跑不了。」
寨子里的人都知道,我最近跟我干爹吵架了,天天跟我干爹的对头刘勇混在一起气他。
这一番话,深得刘勇赞同,他就欣赏这样心狠手辣的论调,所以也没排斥被我跟着。
路过一处芦苇荡时,我看到水面荡开圈圈涟漪。
刘勇已经走了好几个时辰,忍不住抱怨,「到底跑哪去了,害老子走断腿,要是能把那头死肥猪找回来,老子亲手给他做成人彘!」
我垂眸看着水面,敷衍地应和,「是呀,必须好好教训教训。」
一边是密林,一边是浅湖,中间小路沿着水岸蜿蜒,水里生了丛丛的芦苇,浮萍水草间隙里露出的水色幽黑。
无风的水面却有涟漪。
刘勇抱怨了许久,还想坐下休息,我抬头看看天色,「太阳都快落山了,哪有时间歇息,不如我们分头去找吧。」
他答应了,我们分头散开,等他走远以后,我又折返回来。
看看那幽黑湖水里一抹不引人注意的紫色,我蹲在水边,「出来吧。」
等了一会儿,水里藏着的人没有反应。
我拨开浮萍一看,都快溺死了,当机立断跳进水里,费劲把他捞上了岸。
昏迷不醒的人躺在地上,双目紧闭,脸色苍白,我又费了一番劲把他拍醒。
宋翊沉睁开眼睛,吓得转头又要往水里跳。
我扯住他衣角,「你怕什么,我不是来抓你回去的。」
他这才反应过来旁边的人是我。
是我给了他一柄短刃,说是防身,实则给他机会割断绳子逃跑。
我以为他就算逃跑,也逃不了多远就会被抓回来,没想到他还算是有些急智的,找到了这处水深的地方藏起来,打算等找他的人散去再接着逃命,没人的时候就趴在岸边,有人时就潜进水里暂时躲避。这次是刘勇在岸上说了太久的话,他潜得太久差点憋死。
我这一次给了他武器帮助他逃跑,还在他快溺死的时候救了他一命。
上一次敲了他一闷棍,抢了他的宝贝烧鸡。
他好像陷入了某种纠结之中,不知道是该继续讨厌我,还是感激我,他问,「你为什么要救我?」
我拈干净身上的水草,头也不抬,「顺手。」
还没想办法把他弄走,刘勇竟也去而复返,正好听见他问我的那一句话。
刘勇瞪着我目眦欲裂:
「我就说有鬼吧,你跟了我一天突然说要分道走,还好我留了个心眼回来看看。竟然是你把人放走的,你到底什么目的?」
他刚想上前来抓我和宋翊沉,李二牛出现在他身后,一拳头把他砸晕。
刘勇还没来得及惊讶,就倒了下去。
他没发觉,李二牛一直远远坠在我们身后,就隐藏在树林里,听候我的指令。
我找来一条船,让宋翊沉划船去对岸,接下来寨子里要乱了,没人有闲心去追他。
宋翊沉满眼纠结,最后关头,像是下定了决心,看着我眼睛认真地说,「虽然……
「虽然你杀人放火又当土匪,还抢了我的烧鸡,但是我感觉你应该不是个坏人。
「当土匪是没有前途的,不如你跟我走,我让管家给你安排个好差事,再找个殷实人家嫁了,总好过这种打打杀杀的生活……」
我把桨扔给他,一脚把船踹离水岸,相当冷漠,「快走吧。」
他被打断了话也不生气,临走还坚持朝我喊,「当土匪是没有前途的,你要是什么时候改变主意了,随时可以来投奔我,我在临城宋府,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回答,看着他划着小船消失在芦苇丛里,这才回去。
我检查了刘勇的头颅,没有明显的伤口,取来早就抓好的毒蛇放进他衣服里,看着他被咬之后,脸色涨红慢慢失去了呼吸。
五彩斑斓的毒蛇从他的袖管里钻出来,滑进了水里。
当天晚上,二当家的儿子在找人途中被毒蛇咬中身亡的噩耗传遍了横崖寨。
二当家悲痛万分,众人相继去哀悼,我在一旁奇怪地说了一句,「咦?那蛇是怎么咬在胸膛上的?」
听起来只是无心之言,却成功让二当家脸色变了一变。
他翻开死人的衣服看着心口上的咬痕,好像顿悟了什么,大刀拍在桌上震天响,咬牙切齿,却没说什么话,难得沉默下来。
草丛里的毒蛇至多咬到手脚,为什么这蛇能咬到人的胸膛位置呢?
除非这蛇,是被人放进衣服里面的。
刘勇这身貂皮衣裳,还是他爹刚刚穿腻了随手送给他的呢。
细想一下,他爹惊出了一身冷汗。
有人想害他没成功,他儿子挡了劫。
这人是谁,二当家不需要思考就能怀疑到大当家头上。
我收买了二当家身边的小喽啰,他告诉我,二当家回去以后,就喊了自己的亲信商讨,说,「老大这是嫌我威胁到他的地位了啊。」
商讨了一晚上,他们决定先下手为强。
我转头就让李二牛去向大当家反映,说老二有不臣之心,大晚上和人商量怎么推翻他。
把刘勇弄死,嫁祸给大当家,让二当家认为老大想铲除他,同时让大当家认为老二想推翻他。
他们之间原本就有微妙的嫌隙,那我便抓住这一丝嫌隙放大再放大,激化矛盾。
这便是我想要的契机。
而救下宋翊沉,确实只是顺手的事。
几天以后,大当家先动的手,带着一群亲信团团围住二当家,但二当家武力更强,双方打起来,僵持不下。
李二牛得了我的授意,混乱之中,悄然助了二当家一臂之力,让他当着众人面一刀砍死了大当家。
群情激愤时,李二牛喊着「为大当家报仇!」,当先朝二当家他们反攻,打了一晚上,终于把二当家和他的亲信们都铲除干净。
横崖寨一场内讧,元气大伤。
李二牛被推选为新的土匪头子。
他们都说,二当家叛变杀了大当家,李老大带领众人为大当家报仇斩杀肃清了叛变的人。
我但笑不语,让李二牛扣个二当家亲信的帽子,把寨子里那些穷凶极恶之徒一次性清理干净,只留下小半被迫为寇,本性尚善好管控的人。
横崖寨占据了大好的地形,有山有水,易守难攻,洪水泛滥的年头,山上他们开垦好的田地丝毫不受洪水影响,又有人力物力基础。
自己招兵买马,白手起家,哪有直接抢来得快。
抢土匪的寨子,也算是为民除害了。
抢了一笔银钱,一块地盘,一批人马。
这一次,我用了两年多的时间去蛰伏。
丈量山川地形,亲手绘制地图,规划布局,开垦土地,种粮布防,训练人马,一点一点将原本散乱彪悍的土匪寨子改头换面。
打家劫舍拦路抢钱的勾当,换成了收些小钱护送路过的商队,寨里的粮食收成极好,听闻横崖寨吃得饱饭,又不用打打杀杀见血,来投靠的流民络绎不绝。
再让李二牛带着那一笔银钱到外面招兵买马,带回来不少彪形大汉,骏马和兵器,加上寨子里原本的人手,一支兵马慢慢成形。
慢慢积蓄着实力,一切都在向好发展,我定了大致的方向,就留给李二牛去操持横崖寨的事务。
开春桃花满山的时候,我带着一小队人马下了山,直奔离横崖极远的下泽。
数十年来山河社稷,散碎分裂,大大小小的国家无数。
这一带更是乱世景象,没有统一的朝廷,横崖寨的旁边便是最大的城池卫城,浩浩荡荡的岐水由西向东穿行而过,到下游时,湖泽星罗棋布,小城池众多。
人们惯常将横崖寨与卫城所在地称为上泽,下游湖泊城池叫作下泽。
下泽更加易涝多灾,饥民遍野,动荡混乱,流寇匪祸频频,时常有民众揭竿而起叛乱。
几个小城池苛捐杂税繁重,收罗城内粮食资源每年向最大的卫城进贡,换取卫城派来兵马助他们平定动乱匪祸。
一种松散的合作联盟关系。
我的目标是卫城。
任谁也看不出来,横崖那一片突然安分下来的匪徒,实则是开始对隔壁的城池虎视眈眈。
这一步,胃口极大,兵行险着,九死一生。
毕竟两者到底存在巨大差距,我只能用巧计去筹谋。
我游走于东边众多匪寇和叛军之间,与他们合作,劫掠各个城池送去卫城的钱粮,广济贫民,并且教他们避其锋芒保全自身,遇到官兵就逃跑,官兵走了就继续作乱。
几个小城交给卫城的粮少了很多,慢慢引起了那边的重视,卫城派了兵马过来,却发现这帮刁民滑不溜手,春风野草般,烧灭不尽。
卫城的精锐越派越多,慢慢开始泥足深陷在下泽一带不自知。
当然代价也是巨大的,无数的人血溅于这袅袅湖泽之中,官军数次清山,我屡屡险些丧命于此。
对面并不愚笨,慢慢察觉到了有人在幕后牵引这一切,开始派细作调查,调查不到就派人对几个叛军首领疯狂追杀。
这一年我十六岁。
不熟识的人眼里,我只是一个无害的小姑娘,没人把那个翻云覆雨的人联想到我身上,只以为我是个无关紧要的跟班,但频频的追杀也波及了我,一次中了埋伏,护卫拼死带着我逃命,最终只剩了我一个,跳进河里躲避追兵。
我爹水性甚好。
我也是。
奈何我失血过多没了力气,一个不注意被浮木撞上了脑袋,当场晕厥。
我被人救上船时,靠着积年累月刀口舔血练就的本能警觉,强撑着醒了过来。
湖畔花楼添彩,湖上画舫游船络绎不绝,笙歌靡靡,红粉凭栏。
这是临城外的一片静水湖。
救我的人有些眼熟。
是那个小胖子。
宋家小少爷画船上赏鱼听曲,刚好撞见了被冲到湖里的我,他还认得我,记着我两年前救他出匪窝,张罗着要请最好的大夫来。
心口一阵疼,我不着痕迹地拢了拢衣襟,防止伤口的血渗出来被人发现。
心脏附近被刺了一剑,伤口很深,如果不是及时侧了一下身子,我现在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伤口被水泡了很久,血迹冲淡,衣服颜色深,不细看看不出来上面有血。
我不想被人知道我是被剑刺伤的,防止万一被官军通缉有人联想到此。
于是我强行转移了他的注意,「你不是说随时可以来投奔你么?我在土匪窝混不下去了,被人逼到跳河,你愿意收留我吗?」
宋翊沉没有一丝纠结就答应了。
还相当惊喜欣慰,「你能改邪归正,那再好不过!」
他第一次遇见我,我在杀人放火
第二次遇见我,我落草为寇。
难以想象我在他眼里是何等的穷凶极恶之徒,都用得上改邪归正这个词了。
身上有伤,我一个人恐怕很难独自回去,跟着宋翊沉是最保险的方式。
宋家是临城富商,是临城数一数二的大家族。
我在宋家待着,相当于就在城主的眼皮子底下待着,灯下黑,反而比在外头躲避搜查的追兵更安全。
但这样做,是否会牵连无辜的宋家?
包庇贼首可是重罪。
我咳嗽了几下,小胖子鞍前马后地为我端茶倒水,看起来没一点少爷架子,也没一点心眼子,又问我,「对了,你叫什么呀?」
温水入喉,几息之间,我已经思虑万千,顺势而为调整了计划。
我长睫微垂,轻声道:
「雪滢。」
闲听碎银几两当啷响,淡看金玉满堂照烨光的雪滢。
……
那就,先把临城拿下。
换新的城主,我就不算作贼首了。
宋翊沉把我带回家中,宋家人听闻我就是之前搭救过他们小儿子的姑娘,非常感激,不过还是打听了一下我的来历。
我直言不讳,「我爹把我和阿娘卖了换一口吃食,买者转手又把我卖给了青楼,没几个月青楼失火我四处流浪,从那以后数年辗转流离。」
宋母下意识脱口而出,「当真?」
刚说完她就后悔了,连连道歉,我知道她不是故意的,从小生活在安稳富足里的人,难以置信世上竟有如此悲惨的经历。
我敛眸,「自然是真的。」
每一句都是真话,没有半个字掺假,只是有没有隐瞒一些情况,让自己看起来只剩可怜,那就不保证了。
宋父宋母顿时满眼怜惜,直接决定收留我在宋家当作表小姐养着,挑了处崭新的院子让我好好住下。
被丫鬟领去房里时,宋翊沉跟了我一路,屡屡拿眼睛偷瞄我,欲言又止。
却最终什么都没说。
晚些时候,小胖子左手抱着一个箱子,右手拎着一堆零碎,身上还挂着几幅字画,沉得走路都摇摇晃晃,艰难踏进来。他后边几个跟班抬着琳琅满目的物什,也摇摇晃晃地挤进来。
崭新没有人气的屋子,顿时被布置得满满当当,妆奁里甚至放好了首饰胭脂,姑娘家时新的衣裙把柜子塞得满满当当。
最后他把一个食盒的精致糕点放到我面前,「这是我娘亲手做的松花糕,分你一半。」
眼里全是对食物的不舍,动作却很坚定。
还拍着胸脯保证,「放心吧我们宋家特有钱肯定能养你一辈子。」
我有一瞬间的错愕。
终于明白了他跟了我一路是想说什么。
宋翊沉听到了我自述的身世,想安慰我,又嘴笨,所以选择了默默地哐哐送东西。
我被亲爹卖掉颠沛流离,他向我保证不会再让我居无定所,我失去了娘亲,他愿意把自己母亲的好分我一半,这样我也不算是没有阿娘照顾的人了。
其实,一晃已经隔了好几年。
第一次有人如此笨拙地试图安慰我。
我惨白如纸的面色看不出喜怒,只摇摇欲坠的身体轻晃了一下。
眉目半敛,默不作声。伏笔
我在宋家刚住下,就听见仆妇们讨论外面的官兵正在追查反贼头目。
卫城调了好多兵过来,在城外大面积搜查,附近几个城内也戒严,严进严出,大大小小医馆都有人把守,凡是刀剑伤的患者都要接受盘查,城墙上还张贴了通缉令,举报就有赏金拿。
不过他们依然没搞清楚反贼头目是什么人,通缉令上画的是一个面容粗犷的大汉,我听着,猜测应该是附近一个小有名头的叛军首领。
因为通缉令上画了个彪形大汉误导人,所以即使我来历不明也不会有人怀疑到我身上。
我看着太过虚弱,宋家人屡次说要找大夫来,被我婉拒了几次。
但一直拒绝请来的大夫,我怕反惹人生疑,身受重伤,也确实需要去治。
我趁无人注意时找了块尖锐的石头,眼睛都不眨一下地对着自己的伤口砸,用了猛劲,原本就有些溃烂的伤口顿时更加惨不忍睹,又半夜跳进池塘泡了半宿的冷水,换回衣裳躺下,成功把自己折腾得高烧不退。
烧得头昏脑胀时,宋家的府医急急忙忙赶过来,我强撑着说了一句,「不,不必了,我已经劳烦你们够多了,请大夫太过破费。」
赶来的府医恨铁不成钢,「傻丫头,宋老爷有的是钱嘞!」
我烧得意识模糊,没再说什么。
大夫发现了我被泡得发白血肉模糊的伤口,照我预想的那样猜测伤口应该是在急流里撞上了乱石,还说小姑娘应该是穷苦出身,怕医治太花钱不敢说出口。
宋家长辈们听了更加怜惜不已。
有了这一番说法,我之前一直婉拒请来的大夫,加上我身上的伤和过分苍白脆弱的脸色,都解释得通了。
我向来谨慎,即使是细枝末节也不会遗漏分毫可能的把柄。
只是重伤是真的,高烧也是真的,本来剑伤就深,我拿石头砸自己的时候也毫不留情,反复烧了好多天,差点丢掉半条命。
烧得最严重的时候宋翊沉亲自守在边上急得团团转。
「恩人,丫头,雪滢妹妹……你别死啊,你千万要撑住,我还没带你去吃镜湖的清蒸鳜鱼,西坊老巷子里的杏子酒,东市有家酒楼里的胭脂鹅脯,烧鹿筋,樱桃肉,还有隔壁城里的挂炉烤鸭……」
倒也没有严重到要死的地步,我无奈地掀了掀眼皮,却没能醒过来。
那天半梦半醒间,整晚都做梦被一堆吃食包围着跳舞。
我发现我先前对宋翊沉有一些误解。
他一出场就在青楼,惯去烟花之地的能是什么好人,所以我把他想成了一个吃喝嫖赌五毒俱全的纨绔。
现在才知道,第一次撞见抢走了他一只烧鸡,小胖子回去以后哭得好伤心。
临城原本有个酒楼,里面师傅做的烧鸡是一绝,那是宋翊沉从小最爱吃的东西,后来厨子被临江楼挖走,宋翊沉就跟着去,就为了那一口肉。
他对莺娘豪掷千金,也仅仅是因为看她可怜。宋翊沉曾经有一胞姐,死了,莺娘有几分像她,所以他一直照拂着这个无依无靠的青楼女子。
我放了一把火把厨子被吓跑,又抢了最后那只刚出炉的香喷喷的烧鸡。
难怪他被绑到土匪寨里也要念叨,怨念如此深厚。
我有些好笑。在其他纨绔子弟欺男霸女,流连青楼,偷钱赌博的时候,他竟然满脑子只有楼里的烧鸡。
当然不学无术,斗鸡走狗也是真的。
宋家众人对这个幺儿实在宠惯,溺爱出个顽劣的性子。
宋翊沉贪玩不爱读书,还时常作弄先生们,把父母兄长好不容易请来的名师们都气走了。宋老爷无奈,只得想办法把他塞进了附近最有名的书院。
没过几天,宋翊沉就被退回来,一同回来的还有书院先生们的信——控诉宋家纨绔如何在书院逃学迟到,顶撞师长,不务正业,遛鸡遛狗,一天天的,不是偷养的蛇晃悠到了正在激情念书的先生脚边把人当场吓晕,就是还没驯好的鸟飞进诗会扑腾得在场的人满身墨,要么就是直接找不到人偷跑出去玩乐,新养的一只猛犬还扑上去把路过的山长屁股给咬了。
山长忍无可忍,亲自过来宣布把他开除。
宋老爷差点没气晕过去,抄起家法棍子就嚷嚷着要把小兔崽子腿打断,声势阵仗那个浩大。
最后却磨磨叽叽,拖到妻子姨娘还有儿子儿媳们都过来劝架,一群人拦着劝着,宋老爷手里那铸着铁刺的家法棍子,愣是没舞下去一次。
最后妥协了让家丁把他摁着打了几板子,扔到祠堂关禁闭,眼不见心不烦。
显然打板子的家丁也手下留情了,宋翊沉挨完打活蹦乱跳的。而且说是关禁闭要让他吃吃苦头,可慢慢地,桌椅被塌搬进来了,各种解闷小玩意儿也搬进来了,大鱼大肉一天没落全送进来了。
宋老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全作不知。
雷声大,雨点小,最终还是心软舍不得打舍不得骂。
放话说要关他三个月的,然而没过几天,老头子就越想越心疼,自己把禁闭还没关几天的小兔崽子放出来。
宋翊沉无聊拿勺子把亲列祖列宗的贡品桃子挖成了一只鸡屁股。
于是宋老爷打开门,就看到桌上惨遭毒手的贡品眼前一黑。
老头缓了好几下,最终还是才咬牙切齿地宽慰自己,「我儿真是聪慧,连雕刻都能无师自通,列祖列宗看到也肯定会欣慰的。」
……
好在宋翊沉虽然不务正业,但也并不作奸犯科,恶习一概不沾。
宋家长子已是不惑之年,是在远近诸国都赫赫有名的大儒,常年游历各地,传道授业,辩经论道。
宋夫子古板严厉,是无法无天的幼弟唯一见了发怵的人,家里父母兄长嫂嫂都惯着他,只有这个大哥发怒揍起来是真的揍啊,宋翊沉怕他大哥跟小鬼怕大佛似的,从小家风教育严格,所以不会无论他再是玩物丧志,真正不能碰的东西也不会去碰,内里的本性,倒也没歪。
而斗鸡走狗这些,宋家向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宋翊沉就算废物一辈子,也有兄长们守护家业,他能勤奋好学自然更好,实在不愿意其实也不碍事,开心快乐就好。
这样长大的宋翊沉,看我这个父弃母亡又小他一些的姑娘,真是可怜极了。
加上我救过他,这次又是他把我救回来的,带着某种莫名其妙的责任感,小胖子铁了心要守着我好转过来。
名贵药材流水般从外面送进来。
我恢复得很快,看着还是弱不禁风,但好歹能走动了,宋翊沉说我闷着太久了,要带我出去玩,我并没拒绝。
街上热闹非常,我吹不得凉风,穿得厚厚实实,戴着帷帽,看什么都新鲜,一路买了很多东西,看到卖风筝的摊子,再次走不动道。
见我往那个摊子瞅了一眼,宋翊沉走过去,想也不想,挥挥手指挥身后的仆从们,「阿滢妹妹喜欢的都买下来!」
他的贴身婢女霜云上前准备付钱,已经抱着不少零碎的侍卫准备拿东西,就等我挑选好。
我目光在那些蝴蝶,蜻蜓,鸢鸟上掠过,没有一个喜欢的,于是我掀起帷帽朝摊主浅笑一下,「我想要一只苍鹰。」
没有苍鹰,所以只得等摊主扎好了过几天让霜云去取。
几天以后,我从那刚取回来的风筝里信手一翻,翻出来个不起眼的字条。
【已候临城外,问您安。】
根据医馆的用药追查伤者,临城的官兵会,我手底下的人自然也会。
所以我用了狠劲折腾自己,宋府库存的药材不够用,就得去外面临时买。
我病中就有官兵来核查过,不过我不符合他们手里的通缉令,来人随便问问就走了。
官兵不认得我,自己人可是认得的,他们坠在官兵后打探,自然能找到我。他们在外面支个摊子做掩护,为保周全不引人注意,我特意绕了路四处停停买买,才掀开帷帽与摊主对视。
确认了是我,他们才递消息进来。
与手下重新取得了联系,我吩咐他们先行一步找到那个被追查的叛军首领,让他时不时露面,慢慢把外面的卫城军队引走。
同时安排人手一点点在临城外聚集,蛰伏,等候一个时机攻进来。
看似还算简单的谋划,实际施行起来,一处一处,尽是凶险,费了很长一段时间。
这段时间,正好够我在宋家休养伤病。
从桃花开始凋谢的时节,到盛夏浓荫,蝉鸣烈阳,再到秋意渐起。
在宋家的这段时日,竟是难得的怡然安闲。
镜湖的野鱼,老巷的杏子酒,酒楼的胭脂鹅脯,隔壁城里的挂炉烤鸭……原来宋翊沉不是随口说说的,我病好些时候,他就带着我一路游山玩水吃过去。
宋翊沉身边围绕着一群狐朋狗友,哄着他去秦楼赌坊,斗鸡斗狗斗蛐蛐,又或是纵马比射猎。
家里严令禁止,赌坊他不敢去,秦楼楚馆只敢赏歌听曲,其他倒是没人管束,于是宋翊沉每次都要输一大笔钱给那些狐朋狗友们,斗鸡走狗十战九输,难怪那些人爱捧着他巴着他玩儿。
后来我实在看不下去,把宋翊沉那只老弱病残还被其他人捧上天的蛐蛐拿开,大晚上点着灯带他去田野里抓了一只又大又凶的,看它把那些人的蛐蛐都打趴下;揪出来那个收了钱给宋翊沉的狗喂药吃里爬外的家丁,没了药物影响,宋翊沉的狗终于发挥出它应有的水平跑到了前头;射猎时我看着独独宋翊沉箭桶里歪了尾羽的箭矢……
我把箭都扔地上,提着刀一刀斩下去,尾端的乱羽全部弃之不用。
我自小学什么都是又快又精,在横崖山上几年,骑马射箭等等,皆早已熟习。
没有尾羽的箭,难度骤升。
旁人冷嘲热讽,「她不会是想用这残箭去射前面那头鹿吧……」
话音还没落下,我搭弓挽箭,箭箭命中猎物,无一虚发。
在场的人顿时闭了嘴,一度陷入寂静。
这一次,依然是宋翊沉获胜。
从前我没有见到的暂且不算,这段时日我目之所见的,这群人使小动作让宋翊沉输给他们的钱,一钱一贯,我全都给他赢了回来。
宋翊沉睁着眼睛傻愣愣地看着我。
一群酒囊饭袋频频被下了面子,气急败坏,喊着要他把我送回家去,姑娘家斗狗跑马成何体统。
宋翊沉难得没有听他们的话,因为维护我与他们闹了些矛盾,最终不欢而散。
路上,我在马车内,宋翊沉在外面骑着马,我掀起帘子问他,「你一直这样任由他们欺负吗?」
十战九输,天天给人送钱。
宋翊沉生得面善,又白胖,所以面上看着憨傻,可并没有真的蠢笨。他蔫了吧唧,「城主家的几个公子,宋家惹不起,还有个粮商家中的,宋家开的酒楼靠人吃饭,也不能结仇交恶……没事的,我们家有钱,顺水推舟输给他们一些也无妨。」
我一顿,轻声:
「那我岂不是给你惹麻烦了?」
为了给他出头反而让他得罪人了。
宋翊沉以为我是自责,连忙摆手说不要紧,只是小事情,他可以解决的。
我放下帘子,眉眼没入黑暗里。
我当然不是在自责,我也不会给谁惹麻烦,在出手之前我就已经想好了后果。
卫城的兵马已经基本被引走,临城外蛰伏的人手已经等候得太久,近期就要找一个时机开始动手。
届时这些城主府的势力还有趁水灾抬粮价的商人,都是要被根除的,他们在我眼里时日无多。
所以,这群人,其实现在都得罪得起。
我只是在想,要给他们安排什么样的死法,才能显得够仁慈,不狠毒。
下泽一带水多易涝,又动乱繁多,青黄不接之际,每每总是饿殍满地。
如今又是青黄不接时候了。
回去路上碰到一伙人挡在路上,围着一圈看热闹的,霜云上前去打听情况,原来是一户家道中落的人家欠了债,债主找上门来了。
路中间趴着一个被打得半死的青年,五官俊秀,却潦草落拓,咬牙踉跄着爬起来,护在一个小姑娘身前。
一个开武馆的人家,也接些走镖的生意,父母在外遭遇了战乱身亡,只剩下哥哥与年幼的妹妹,弄丢了货物赔了一大笔钱,还欠了许多债,兄妹俩暂时还不上,现在债主找上门来,要强行把妹妹带走卖掉。
青年始终不肯他们带走自己的妹妹,但双拳难敌四手,被打得满头是血,也没屈服。
双方僵持着,堵住了去路,还吸引了一群人围观。
看了会儿,我抬眸对宋翊沉说,「我想救他。」
宋翊沉一愣。
我还没有主动向他请求过什么呢。
于是小胖子一个挺胸,下马,硬挤进了人群里,朝那群凶神恶煞的大汉一声喊:
「住手!放开她!」
青年抬起头,看向了我们,周围所有人也都看过来,我在睽睽众目之中,下了马车,纤细苍白的手,一把将高大的男人拽起来,说:
「债,我帮他还。」
没用宋府的银钱,我用自己随身带着的碎金,帮他打发走了那帮人,青年「扑通」跪在我面前,连磕了好几个响头,朝我道谢,询问我们的住址,说这笔钱算他借的,日后他一定连本带息归还,就算被拒绝,他也坚持要算借的。
随他去吧,我只是想到了我那卖妻鬻女的爹。
同样是沦落到这境地,青年却宁死不愿卖掉自己的妹妹。
所以我选择帮他一把。
想到我那个爹,就又想起来最近外面递来的消息。
很早以前,我就专门着人远去召国盯着我爹,看着他一路考取功名,拔得头筹,得了召国君主的青睐,加官晋爵。
下泽的临城,离我那长大的地方,很近,最近有则传闻沸沸扬扬,张家村遭遇了流寇,被屠了全村,一个活口都没留,实在残忍。
张家村,就是我那所谓的家乡。
有人借着流寇的名头,干些见不得光的事。
探子来信,我爹在召国又升官了,还得了大家族的青眼,即将迎娶宗室女为妻。我娘和我们姐妹几个在他眼里已经死干净了,他在外面自称从未娶过妻,如今要攀上世家,为防有人去查他的来历,发现他是说谎,索性买通了杀手,连夜来把整个村的知情人都屠戮殆尽,不留后患。
枉死了许多无辜的人。不过见钱眼开非要逼我娘嫁给他的楚家众人,还有故意不给李二牛治好腿疾的村医,这些人,帮我爹办事,最终却死在了我爹的手里,也算是报应不爽。
我让底下人找找还有没有漏网之鱼,还真找到一个因为去镇上卖东西逃过一劫的,她的父母亲和未婚夫全被害死,喊着要去找那群流寇报仇雪恨。
我告诉她其实张家村的人都是被我爹灭口的,我爹远在召国上京,高官深宅,重重守卫,她还要去报仇吗?
看着比我大几岁的姑娘,皮肤黝黑,粗壮有力,抄起榔头,咬牙斩钉截铁地答,「去!」
我挑了几个人护送她去召国。
回了宋府,管家说有人在等着见我。
是前段时间顺手搭救过的那个青年,捧着沉甸甸的碎银,说是来还债。这些都是他在码头没日没夜干重活攒的。
没想到他这么实诚,说会还,就真的死命挣钱连本带息还。
我细细打量他,「你叫什么名字?」
他有些拘谨地答,「周翎。」
我笑,「周翎,你愿不愿意来宋府当个护卫?」
见他实诚有担当,又有武艺傍身,我起了惜才的心思,先把他收作护卫放在身边。
「阿滢妹妹真是有善心。」宋翊沉感慨。
接着,他蹑手蹑脚走过来,作贼心虚的模样,「阿滢,能不能借我抄一下昨天的功课,大哥快回来了,要是先生们向他告状就完犊子,完犊子了……」
宋翊沉被书院退回来后,宋家人又大费周章给他请了一批先生,还让我跟着一起去听先生们授课。
外头一本古书便是你争我抢的珍宝,从前我爹那一小箱子书,宝贝得跟什么似的,不轻易给人看,我想要翻动,也只能趁晒书的间隙。而宋家有一整个藏书阁,满屋的珍藏,随我翻阅。
宋家请的也都是厉害的人,确实有许多真知灼见。
我没有浪费他们的好意,纵使过目不忘,也不曾懈怠,异常勤勉刻苦,废寝忘食遍阅群书。
宋翊沉和我截然相反,屡次想带着我偷溜出去玩,被我拒绝,也没了兴致,老老实实坐在桌案前,可惜人是定下来了,心不在焉,常常是一扭头,就发现他睡着了。先生们布置的任务,也敷衍了事。长兄快回来,他才知道着急。
宋家长辈们问起来,为首的老先生痛心疾首,「小少爷不算愚笨,但实在懒散贪玩。倒是那个小丫头,聪慧过人,坚韧勤勉,尊师重道,是个好苗子,是个好苗子……
「只可惜啊,是个女娃,学了也是白学。」最后一句,喃喃自语,不知几多遗憾。
他们只听见了前边的,「先生的意思是,那小子这段时间真的老老实实待在私塾了?」
宋夫宋母惊喜万分,宋翊沉能老实待在府里念书已经是很难得,念得好不好另说。
他们觉得那是我的功劳,对我越发地好。
宋母时常唤我过去帮她一起缝制新衣,与我闲谈宋家众人的旧事,教我在大宅院里的生存之道,叫我别吃了暗亏,教我捣花泥染红指甲,绘脂粉在颊上添光彩,偶尔看着我出神:
「老妇原来也有个女儿的,可惜没了。」
她伤神了会儿,忽然说,「小姑娘,我家这小子心念你,不如让他纳你当个妾怎么样?」
宛如一声惊雷炸响在耳际。
我抬头看她,宋夫人满眼喜色,显然是认真的,她觉得自己的提议甚好,旁边的仆妇们都起哄恭喜我。
我柔柔笑开,不动声色地抽回手,思索着该如何应对。
这时外面的人来传消息,打断了谈话,「夫人,大少爷回来了!」
宋家长兄难得回府,自然是天大的喜事,众人忙着给他接风洗尘,宋夫人暂时放下了这事。
宋夫子名学昌,不算高大的小老头,一身板正的青衣,带着三两个学生,是回来过中元节的。
叙旧一番,宋夫人还惦记着想要让幼子纳我为妾的事,于是朝他介绍我,语气满意,「这姑娘之前救过沉儿,结了善缘,又被沉儿遇到带回府里,生得漂亮,又聪慧勤勉,必是贤妾。」
我身份低微,所以他们理所当然认为我至多只能算侍妾。
青衣老头瞥我一眼,却不甚满意,「来历不明的乡野女子,配我宋家子稍有不足。」
宋夫人仍坚持,「沉儿的先生说这姑娘好聪明,念书可厉害了呢!」宋家一堆人就出了宋夫子一个学识渊博的,对念书厉害的人极其喜欢。
没想到青衣老头却眉头紧锁起来,脸色更加严肃,「胡闹!姑娘家念什么书?」
老父亲老母亲自己都有点怵自己这个大儒长子,宋夫人顿时噤了声,半晌,不太甘心又争取了一下:「我看沉儿甚是喜欢这姑娘,纳妾吗,又不是娶妻,自然貌美喜爱便可。」
宋夫子听了这话,脸色倒是缓和起来,施舍一样地松口了:
「罢了,那就为她备点嫁妆吧。」
宋家在临城是数一数二的富庶人家,一介孤女能攀附上宋家,就算只是当个妾,也已经是天大的恩赐。
所以宋夫人走过场一样地随口询问我,仆妇们提前恭喜我,宋家长兄更是施舍一样地准许我。
他们都没想到过,或许,我会拒绝。
我的声音落在暂时安静的屋子里,清晰平缓,「可是我,不愿为妾侍。」
一句话。
瞬间各种目光汇聚过来。
半晌,宋夫人迟疑着,「难不成你还想当正妻不成?」
青衣老头皱眉,语气古怪,「小姑娘,有些事切莫痴心妄想,可曾听过一句,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于是此事不了了之,那一句「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传开来,府里走到哪都有人背地里议论嘲讽。
我并不理会。
中元节这天,百姓祭祀游街,城中守备松懈,是绝好的机会。
就今天,伺机攻城。
蛰伏数年,一旦开始,就轻易无法结束了。
我打算隐晦地去道个别,正好撞上翻墙出来的宋翊沉,看到我他抬手热情地和我招呼,然后失衡一个倒栽葱摔了个底朝天……
惊得底下遛弯的八哥飞起来骂骂咧咧。
宋翊沉爬起来拿草叶子绑住了鸟嘴,自己的嘴也被绑住了似的,扭捏纠结半天,磕磕绊绊地与我说:
「阿滢,对不起。」
长兄一回来,宋翊沉就挨了训,被先生告状关了禁闭,所以这两天都不见他人影。宋夫人是自作主张提议让我当他的妾室的,大户人家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况且又不是娶妻,也就没特地把他放出来,只先来询问我。
我拒绝,因此受到了非议。
宋翊沉其实是有些难过的,带着些许羞涩和失落,挣扎着坦诚地说,「母亲没有看错,我,好像……确实是很喜欢你的。阿滢,你事事都那样优秀,又善良。
「是母亲太冒进,让你遭人误会惹了非议,我会让管家好好训斥一番那些多嘴的。」
这几天城主府来人要把女儿嫁给宋家小少爷,宋家推拒不过,被迫认下了这门亲事。城主家的大小姐貌丑且跋扈恶毒,臭名远扬,老夫人觉得幼子可怜,想趁亲事还没落成,赶紧先给宋翊沉纳个喜欢的美妾,以后恐怕就没机会了。
这是好事,她没想到我会拒绝,也没想到会给我带来困扰。
我拒绝得那样干脆不留余地,宋翊沉知道后有些失落,不过听到下人议论我,还是努力翻墙出来,向我道歉,承诺我他会让管家管束好府里人,告诉我无论如何宋府会养我一辈子,还提了两盏漂亮精致的花灯赔礼。
中元节了,临城的人们会在这一天放河灯怀念故去的先人。
这两盏河灯是宋翊沉亲手做的,看得出来精细,用了许多心思,他知道我没了亲娘,这一天或许也需要一盏河灯去祭奠。
我娘死后,一晃,已经好多年了。
我接过那盏河灯,与宋翊沉一同上了街,满街的人潮向河畔涌动,热闹熙攘。
城外,悄无声息埋伏的人马正磨着刀剑,风雨欲来。
宋翊沉一路还买了许多纸钱,前头路口拥挤,他回过头来想我带换条路抄近道,「阿滢……」
他愣住了。
一回头,已经不见了我的踪影。
他没看到,就在刚刚的转角,挤过来一群人,趁人不注意突然将我捂嘴绑了起来,带离了人群。
城外的人马正蓄势待发,等待我的指令之际,我却被人绑架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昏暗的柴房,好几个人高马大的家丁和丫鬟仆妇簇拥着中间坐在椅子上的锦衣女子。
城主家的大小姐派人将我绑了过来,拿出一盒银钱,要我认她做主子,允许宋翊沉将我纳为妾,但我必须听她的话。
先礼后兵的做派。
我三言两语套话,就套到了对方的底细。
大小姐声名远扬,二十几才强行定了亲事,知道宋夫人赶着要将我许给宋翊沉,她也不见得看上了宋翊沉,但无法容忍别人嫌弃她,嫉妒又愤恨,原本想要将我绑了沉湖,但又想起来自己还有隐疾,不能生养。
所以她打算先让我进门,等我生了孩子抢走归她所有,再暗地里将我弄死。
换一个普通的柔弱孤女,被绑架,被一群人恶意满满地盯着,可能就任她摆布了。
我笑了。
依然是那个回答,「可是我,不愿意当侍妾。」
她脸色骤变,语气里有鄙薄,轻蔑与厌恶,「不想当妾,难道你还妄想当正妻?一个卑贱的平民,本小姐能允许你当妾,已经是天大的恩赐,劝你不要给脸不要脸。」
她拿出长鞭直接抽了我一鞭子。
「再给你一次机会,你答不答应?」
答不答应,嫁人做妾生子,且对她言听计从。
我还没出声,宋翊沉大喊的声音传过来,「你们放开她!」
他带着侍卫,想冲过来替我解绑,但被拦住,双方僵持着。
我有些讶异,他这么快能找过来。
夏衫轻薄,一道血痕从我的肩头横亘至手臂,鲜血淋漓。
最开始他把我从湖里捞起来,就是半死不活的模样,养了好才养得康泰无恙,现在被抽了一鞭子,又变成破烂可怜的模样了。
宋翊沉看看我,朝前面陌生的女人怒视着,咬牙斩钉截铁地告诉众人:
「阿滢就算想当正妻有何不可?刘小姐,我回去就请求父母亲,将我与你的亲事暂停作废。阿滢要是愿意,她怎么不能当正妻?」
宋老夫子也跟来了,听到这里怒目圆睁斥他,「胡闹!」
宋翊沉真的很怵他这个长兄,但是他慌了一瞬,这回破天荒没听话,梗着脖子坚持。
刘小姐听了气得跳脚,想给他也来一鞭,护卫们满脸警惕,那头的家丁仆妇也盯着。
场上一团混乱。
这时,我轻轻说了一句:
「不愿意。」
静了片刻,他们看向我,刘小姐错愕,「你说什么?」
我满脸平静,不曾起过波澜,极有耐心地再重复一遍:
「作妻,也不愿意。」
话音落下的瞬间,我拽住她已经半扬的鞭尾一扯。
等她趔趄着向前,迅速挣开捆缚在手的绳子扣住她脖颈旋身站定。
一切,只一瞬间。
我手里的利刃抵在了城主女儿的脖颈上,挟持着她走到外面,原来这里就在城主府里面。
手里的刀抵下去,血立马涌出来,在她一阵凄厉的尖叫声过后,我抬眸看向她的仆从,语气温柔:
「听话,不然她会死得不太体面。」
我向来时刻保持警惕,从那几个壮汉在人群里靠拢向我的时候,就察觉到了异常。
这群人不太谨慎,干坏事身上还穿着城主府的服饰,很容易就能猜到他们是哪来的。
刹那之间,我就调整了计划,放任他们绑走自己,铤而走险,看能不能博一个更好的机会。
看到派人来绑架我的幕后主使的确是临城城主那个千娇百宠的女儿,我笑了。
博对了。
被绑而来的我,眨眼睛就做了决定,要反过来绑架她。
我随身常备许多武器,袖里有短刃,在他们捆住我双手的时候就在衣袖的遮掩下不着痕迹割开绳子。放任她抽了我一鞭,是为了让她自己远离奴仆走近我,降低在场人的警惕心,顺便试探一下她的武力深浅。
我虽对自己狠,但不受无意义的伤。
所以……
我不会再给她出第二鞭的机会。
趁着众人没有反应过来,我干脆利落地挟持了这个只有花架子的大小姐,要求城主备一匹马,一大袋碎银,开城门放我离开。
「等我出城,就把她放了。」
我只有一个人,单枪匹马,并未引起临城城主的警惕。
他们都以为我是求财,自觉得罪了城主的宝贝女儿,在临城待不下去了,想以人质为要挟坑一笔钱就逃跑。
不过一匹马,一袋银,城主答应得很干脆,愤怒又紧张地警告我不得伤害他女儿,还瞥了宋家人一眼,估计打算秋后算账在他们头上。
宋翊沉全程目瞪口呆看着我。
我押着人质上了马,每走一步,后面一群人就跟进一步,到城门处,我停住马回身望去,乌压压跟了一群官兵还有不明所以看热闹的百姓。
中元节了,满城尽是五彩斑斓的花灯。
盛午的太阳熠熠煌煌,遍撒人间,跃然其上。
我目光越过人群落在跟过来的宋翊沉身上,遥远地,「对不起……我不想当妾,也不想当妻。」
这几天听着宋府里的人偷偷议论嘲讽,好像我拒绝了夫人纳妾的提议,就是天大的事。
我并未理会。
我之所思,所想,所谋,所见,所求。
从来不必与非我流辈解释,求得乌合之众的认同。
我只管去思,去想,去谋,去见,去求。
即便世所不容,即便踽踽独行。
那府里的人半辈子都困在宅院里,或是钩心斗角,或是想着攀上哪个少爷享福,或是担心新染的指甲不好看,或是讨论着谁家新出的脂粉。
他们不会知道,夏汛来临,下泽的水灾又淹没了许多田地,饥民遍野,民不聊生。
不会知道,卫城的官军一批一批地赶来,起义的叛军越发难以遏制,一场浩大的动荡正在酝酿。
不会知道,远在东边的召国,名将赵成再次打算对外征伐重构旧王朝的统治,乱世诸国短暂的平衡即将被打破,战火又将蔓延开来。
他们这半辈子,和那半辈子,都囿于一座小小的大宅院里,此生仰头,目之所乃是那茫白的天空和四面的檐角。
是一座雕梁画栋的井。
我不想成为这样的人。
无论妻妾都是依附从属于他人,如我娘亲那般任人买卖去留不得自由,他日青史留名,也只记作某某氏。
我不做谁的妾,也不做谁的妻。
我只做我自己。
我要历史记住我的本名——楚雪滢。
刚出生时,我只被取了个贱名,我娘知道不好听,央求了我爹很久,他才随手写下这一行诗,又随手选了两个字。
淡泊名利,贵贱皆自得之意。
他自己贪名图利,却指望我淡泊不争。
可我偏是,又争又抢,野心勃勃,步步为营,不择手段。
城门被缓慢推开,我看向城主,「我答应过你的,等出城就把她放了。」
目光落在恶贯满盈的女人身上,我手中用力,毫不犹豫地划破她的血管,将人丢下马去。
「但我从没答应过,一定会出城。」
殷红鲜血和太阳光一起洒在街头,以血祭刀兵。
我已经策马到了门口,却回身折返,接着发出信号。
城门大开之际,外头埋伏的人马扬着烟尘冲过来。
挟持人质,给他们制造一种拿到钱财就逃跑的假象,实际上是在诱使城内主动打开城门,方便伏击。
原本打算强攻的,可有更好的机会,我在转瞬之间,就改变了策略。
顺势而为,随机应变,抓紧一切有利于己方的契机,以最小的代价,攻其不备,拿下此城。
宋翊沉被他的兄长带走撤离,城主目眦欲裂怒视我带兵冲过来,百姓慌张作鸟兽散。
我打开那袋子特地要求换成碎银的银钱,往天上撒了一把,碎银落进人群里,一旁的大汉得令高喊道:
「现场招兵,入伙给一块银子,拿人头给两块,先到先得!先到先得!」
尘烟将近,马蹄声震耳,一群训练有素的土匪叛军冲进来与临城的守卫交战,而扬着一袋银钱的壮汉,却在现场招兵分钱。
奇异的景象。
但却也有奇效,直截了当给钱,那明晃晃的银子是多少人挣不来的,有不怕死的冲过来捡起死人的武器就算加入。
混乱之中越来越多的百姓抄起家伙随行进攻,随着我方逼得城主带着官兵节节败退。
马蹄乱踏刀兵溅血,匆匆忙忙的步履蹄铁之间。
碎银几两落在地上,确是当啷响。
……
我把临城城主逼退到了城主府,眼看着他偷偷派人出去报信求援,假装没有发现。
接着毫不留情将其及残部诛杀殆尽。
被调虎离山引走的卫城官军接到报信,才发现一直以来大错特错,追错人了,原来他们大费周折追杀的对象,竟是一个姑娘家。
卫城官军赶回来支援,却看到临城城门大开,冲进去,正好看到城主将叛乱的贼人打垮。
城主笑着说危机已经解除。
卫城派来的将军眉头紧锁,总感觉哪里不对。
城主高喊着要为诸位将士接风洗尘。
然后在众人开始放松的时候,城门边上突然出现密密麻麻的人。
一声「接风洗尘」,话音落下,漫天的箭矢朝里面的卫城官军射去。
这个城主,是假的。
我找人费了许多功夫,才找来一个和临城城主长得十分相像的。
敌人的将军这才发现,身后的城门已经关闭,他们被伏击了。
居高临下,占尽先机。
威胁最大的卫城军队被我一出瓮中捉鳖之计碰面就削弱大半,又丧失了士气,比原本想象中好收拾一些。
当然我方也付出了极大的代价。
我让人把周翎喊来,「如你所见,我是叛军头子,你愿不愿意追随于我。」
周翎愣了片刻,半跪下声音铿锵有力,「愿为主上效劳!」
我让他带一队人去杀奸商,放粮食,收壮丁。
我随手扯了一块布,刀柄沾血在上面写了一个字,【雍】。
「没绣旗帜,先拿这个凑合着,以后我们就是雍军。」
我有意收他作将领,给他一个机会去证明自己,同时得些功劳傍身再北上见李二牛他们。
周翎得令去了,带着那一面血染的旗一路杀过去,以雍军的名头开仓放粮救济灾民。
接着是旁边的几个小城池,一个一个快速攻下,一边损耗人马,一边以战养战,补充资源,再一边号召人心。
民心在我,原则,优势在我。
我在这头以最快的速度控制了下泽一带,消息传回卫城,城主立即派了一队精锐过来势要灭掉这股刺头般的新势力。
而与此同时,另一头李二牛得了我的消息,带领在横崖山上蛰伏的大队人马直接杀入卫城。
潜入卫城中的细作情报,被派出的这队人马是卫城仅剩不多的精锐,城中防守薄弱。
到这时候,他们才反应过来,这是一个漫长而庞大的生死局。
很久以前,他们的兵马就开始被一点一点引到南边,陷在下泽的湖沼,匪寇和起义乱军之间,一点一点被消耗,被调虎离山。
双重调虎离山之计。
声东击西,把卫城的精锐引走,再杀他们个措手不及。
卫城城主何顺见大事不妙,弃城逃跑,与被派出去还在半路上的那支队伍会合,再夺回卫城。
结果他发现,他们被左右包抄合围了。
下泽这头和李二牛那头同时追击卫城残部。
何顺是个聪明人,当即选择保存实力,继续逃跑,带着多年经营的人马往西逃向了梁国。
大局已定,胜负既分。
我也要出发前往卫城主持大局。
从横崖寨下山时,春天的桃花开得正好,如今清风生凉,已经渐起了秋意。
我选了亲信镇守下泽这几座小城池,嘱咐新城主多加关照临城宋家,便上了马车出城北去。
这一次动乱,许多富商大贾遭到清算,被散了家财,宋家是例外,宋家在我命悬一线时有恩于我,我自然会保他们周全。
之前为给宋翊沉出头,让他得罪了那些纨绔子弟,我猜原来的临城城主突然给宋家施压定下一门强买强卖的亲事,也和此有关。
我说过的,不会给人惹麻烦,那些人背后的家族,一一被铲除,绝不留后患。
我不曾与任何人道别,马车驶出临城时,却有人追了上来。
我是连夜赶去卫城的,秋风里已经卷了零星黄叶,寒凉夜色里下了骤雨,马蹄踏着泥水坑哒哒作响。
宋翊沉孤零零一个人骑着匹马挎着包袱追上来。
守卫们握住刀柄警惕,我递了个眼神示意他们放松,喊停了车夫,看着宋翊沉靠近。
斜风细雨,他披着斗笠,还是淋了满身,衣裳湿答答粘着,抹一把脸,才睁开了眼睛看我。
从我横刀立马城门处起,他看我的眼神就满是复杂的神色。
宋翊沉问我,「阿滢,你还回临城不?」
没问我为什么不告而别。
「应当是不会再回来了。」
宋翊沉有些悲伤,不知道为什么,他又说了一遍:
「阿滢,我心悦你。」这一次没有好像。
「你有没有对我有一点点好感?」
他等了半天,我沉默着没有回答。
宋翊沉有些失落,又并不意外,低头看着狼狈的自己,向来心宽体胖的人,头一次自卑极了,「我长得难看,又没什么出息,成日里不务正业,没人看不得上我是正常的……」
我想说不必这样贬低自己,话到嘴边,最终我说,「回去吧,雨要下大了。」
宋翊沉回答,「阿滢,我送送你吧。」
这才是他的来意。
马车重新向前,越过山坡,涉水过河,经过茂盛的山林,路过寂寥的村落,宋翊沉一直跟着后面。
好几次我喊他回去,他一直说:
「我送送你。」
「……」
送出了不知道多远,连车夫也忍不住出声调笑问他,「这位公子是想追随我们姑娘私奔吗?」
车夫说的玩笑话,宋翊沉却正色,答得很认真,「家中还有年迈老父老母,晚辈追随不了阿滢远去异乡。
「阿滢,等我安置好家中长辈幼小,我会去找你的……不要把我忘记了。」
他把那一个包袱给我,里面是价值连城的珠宝珍藏,我怀疑他把整个宋家值钱的传家宝都薅过来了,说怕我缺钱,这些可以换好多钱,还说要把从小侍奉自己长大的贴身丫鬟送给我,让她好好照顾我的饮食起居。
真真是操碎了心。
我推辞不过,收下了他的好意,转过山隘,前面大路坦荡,马车就要开始跑起来了。
送得再远,最终还是要分别的,宋翊沉下了马,牵着马儿站在原地,提一盏马灯,目送我离开。
黑暗里雨幕浩瀚,夜色无边,山麓风疾。
一点孤灯,漫山冷雨。
在颠簸晃动的视线中,逐渐消失在飘摇风雨里。
踏入卫城时街巷已经清洗干净,看不到太多死尸,鲜血,与残烟,只能从正在修缮的断墙残垣处窥见不久前的动荡。
李二牛带着众人在城门处迎接我,一见面便老泪纵横,仿佛终于找到了主心骨。
八尺大汉将我扒拉着向左转,又扒拉着向右转,确定了我没有缺胳膊少腿,后怕万分,「你失联那段时日,俺是吃吃不下,睡睡不着。
「你说你怎么就胆子那么大呢?
「……当初缩门外就小小一团的女娃子,谁能想到呢,你要带着俺们一帮人攻城抢地盘。
「还好全须全尾回来了,你要是出什么事,我以后死了都不敢去见你娘。
「孩子长得就是快啊,一眨眼不见,长高了,抽条了,变成大姑娘了啊……」
李二牛欣慰不已。
我还记得初见时的李二牛,落魄邋遢,孤僻冷漠,充满敌意,一个不被人们待见的跛脚怪人。
现在完全变了个样子,头发衣着打理得干净板正,能和一群大汉吃酒谈天,越来越像阿娘描述中他旧时的模样了。
当然也越来越爱念叨,像个没有老婆独自带娃操心不已的老父亲。
我拎起临城带来的杏子酒给他,「二牛叔,喝完这坛子酒,我们要开始忙了。」
修缮城楼,抚恤伤兵,补充人马,接收官署,盘整土地,确立官制,地制等等。散碎的岐水下游一带,从此以后要有统一的名号了:
雍国。
我没有自封为王,而是选择了先让李二牛担下这个名头,他当雍王,而我,李二牛名义上的养女,是真正执掌大权的监国公主。
女子称王称帝,势必会引起众多人反对,说不定还会给周围其他国家一个打压稚雍的理由。
如今对内政权还未稳固,对外国力尚且弱小,我不能冒进。
我需要很长一段时间去教化民众,稳固权力,等有足够的实力,才能戴上属于我的冠冕。
当然,这也是另外一种豪赌。
如果李二牛后面贪图权势,不肯退位,也会给我制造许多麻烦。
我能这么做自然有应对的办法。
况且,很久以前,当我特意拿着一整块硕大的金子递给那时一穷二白的李二牛时,他面对突如其来的财富,和弱小年幼的我,不曾贪婪,不曾抢夺过来或是昧下。
这其实是某种试探和考验。
否则我岂会冒失到在弱小时露财。
那时便确信了本分善良的李二牛,是我可以信任的人。
建制之事紧锣密鼓筹备着,摊子大了越来越缺人手,我这一路上收了不少可造之才,其中周翎果然表现得最为骁勇。
李二牛缺人来管我要时,我便把他喊了过去,周翎年轻俊秀,武艺高强,又勤快,又识字,李二牛满意极了,赞不绝口,当徒弟带着。
不过人手还是不够,李二牛有些愁,「打何顺的时候,咱们这边的小将领都快死光了。」毕竟对方实力也不差。
我说,「还有一个,在路上。」
过几天来了一辆马车缓缓在城主府门口停下,下来一个秀美的女子。李二牛满脸稀奇问我,「就是这个吗?」
我一怔,「那倒不是。」
来人是霜云姐姐,宋翊沉说要把她送给我的。
当时他一个人冒雨策马赶来,自然没让霜云一个姑娘家跟着淋雨,而是让人安稳乘车跟来。
霜云是宋家家生子,伺候着最得宠的小少爷长大,训练有素,处事细致妥帖。宋翊沉看我总觉得可怜,忙起来顾不得吃顾不得睡,需要有人好好照顾。
我有些无奈,接过呈上来的身契,在众人意想不到的目光下,轻巧地撕碎,随手扔掉。
我对她说,「现在,你拥有选择的自由。」
「你可以选择回临城去,也可以直接离开,天地之大,无所谓你去哪里,我会给你一笔银钱傍身,你也可以跟着我。」
霜云蒙了许久,朝我深深一福身,「奴愿为姑娘效忠。」
她还是选择了原本既定的道路,我并未勉强,让她在临时府邸安顿下来。
又过几天,随着一声嘹亮的鹰唳,在雍国立国封王的大典前,远去召国的那队人堪堪赶回来。
都带着或轻或重的伤,受伤最重的是那个说要去找我爹报仇的姑娘,被半拖半抬运回来,半死不活躺在床上。
不过人还是醒着的。
我在一旁坐下,问她,「仇,报成了吗?」
不出意料失败了。
我的人护送她到召国,刚好赶上我爹迎娶新妻,这姑娘非常地不怕死,混进去提着榔头就狠狠往我爹头上敲,我爹当场昏倒。
不过他身边守备还是太森严,一下没把我爹弄死,失了先机,后面再想杀他就不容易了,守卫一拥而上钳制住这不速之客,她大喊着我爹做的恶事——谎报身世,杀人灭口……种种行径,听得在场的宾主一阵哗然。
姑娘要被打死的时候,负责护送她的那几个武士费尽力气把人救了出来,带着她连夜赶路逃回来。
她很是挫败,发着待过了一阵子才慢半拍回话,「……没报成。
「再给老娘一次机会,定与这老贼同归于尽,在那之前先把他的亲人都杀光,叫他也尝尝这滋味。」她咬牙切齿。
我平静无比,「我是他在世唯一有血缘关系的人。」
她一愣,瞪大了双目盯着我。
我把她捡起来时,没问她太多,她也没过问我是什么人,我说送她去报仇,然后她就去了。
任谁也想不到我和张文景竟是亲族。
一时之间,她也分不清是尴尬多一点,还是恨屋及乌多一点,还是继续感激我,本来嘴巴就不利索,「你」了半天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外面好生热闹,大典即将开始。
我站起来推开窗,天光大亮,阳光洒进来驱散了屋里的陈腐气,苍穹之上有一只鹰隼在盘旋。
我继续道,「但我与他不是亲人。
「也是仇敌。」
不过我没有选择和她那样直截了当去刺杀我爹。
不仅仅是因为当时的我并没有那么高的武力,更是因为,我不仅要他死,我还要他慢慢受尽苦楚磨难再死。
天上的鹰隼见到我,慢慢滑下来,巨大的翅膀扇动着阵风落在窗台上,朝我轻柔地低鸣。
两年前我在山崖脚下捡到一只掉落巢穴的半死雏鹰,费了许多心思将它养大,如今这小鹰已经能飞得很高了。
我从它身上取下探子传来的信。
我从没指望过靠这姑娘就能把我爹杀死,只是顺带送她一程去发泄一下怒气,圆她一个愿想而已。
我真正的目的在于给我爹制造点麻烦。
召国路远,等派去的一行人回来时,已经过去数月,留在召国的探子把后续的情况着苍鹰送回来,刚好和他们差不多到达卫城。
上面写着,大婚之日,我爹强娶民女,抛妻弃子,谎报身世,杀人灭口等诸多恶事被不知道谁给放消息传开后,原本看好他的侯爷自觉被欺骗恼怒不已,婚事告吹,我爹还被贬谪出了召国王都。
失路多年,眼看着有了点起色,在最志得意满的时候,突然又恢复了郁郁不得志的旧态。
这才是我想要的成果。
我烧了那信纸,喂了小鹰几口肉,探望完伤患,已经有人来催我去大典。
我到时人已经全部到齐,潦草地划分了一下文臣武将,不过不久他们就站成一堆抻着脖子等我发话。
这场仪式办得既隆重又简陋,百业待兴,百律待立。
我提笔写下了国号。
【雍】。
我不合时宜地想起了我娘。
想起我娘被侮辱嫁给我爹,被卖掉,被再次凌辱,一个一个失去孩子,最后万念俱灰纵身跳进洪流前的时候,最后一句话:
「阿滢,娘对不起你。」
她说对不起我。
她救不了自己,也救不了我。
可是。
我很想告诉她——
她并没有对不起我。
是这世道对不起我们。
是这卖妻鬻子的世道对不起千千万万个像我们一样的人。
所以我不急着弄死我爹,那并非治本之策。
我不仅要我爹死,我还要千千万万个像我娘那样的人活。
我爹不是一个人,某一个人,而是一类人,某一类人。
他不仅是他,他是千千万万个卖妻鬻子的父亲,是千千万万个不把人当人的虎和伧。
我娘不仅是我娘,她是无数不得自由的她们。
我不仅要杀我爹一人,还要杀尽无数的虎和怅。
我不仅要拯救我自己,也要拯救困厄挣扎的百姓万民。
我始终会记得,那天我被货郎押去青楼卖掉的路上,乌云那么低,滔滔洪水震耳欲聋。
那是我此生走过最安静的一段路。
路旁庄稼被淹没失声痛哭的农夫,交不上苛捐杂税被殴打的鳏寡老人,被换给外村人不知道即将被烹食稚童期待去游玩的笑闹,哭得撕心裂肺的母亲,全家被淹死独自一人跳河的老奶奶自言自语的遗言,与野狗争食不成人样的乞儿被咬掉手指的惨叫……所谓哀鸿遍野,民不聊生。
世间多嘈杂,疾苦躁人心。
我低着头,任所有杂音被隔绝在外,在满心的死寂中,飞速转着脑子,理清所有乱麻一般的思绪。
眼神越渐清明坚定,满目的疾苦便越渐喧嚣鼓噪。
如洪流,如波澜,如惊涛骇浪。
竟至哗然。
那时的我想——
这世道吃人。
那我便改变这世道。
仇恨不能占据我全部的人生。
我必自救,且救人,救千千万万人。
我要往上爬。
不择手段地往上爬。
我要拥有世间至高的权力,去掌握改变命运的力量。
我把玩着新刻出来的印玺,抬手在明黄的诏书上拓下了一个血红大印。
册我自己为监国公主,封号长昭。
雍国建立之初,隔壁的梁国就派了使臣来道贺。
来人面上一团和气,笑眯眯说了大段恭贺的话,接着献上贺礼。
边角料一般的玉石,奇形怪状的珍珠,破碎的陈茶,还有一对「珍禽异兽」——鸠鸟。
鸠占鹊巢的鸠。
梁使依旧是笑容可掬的神情,意有所指,「雍在古语意为禽鸟在水临渊,这对鸟儿可是我们陛下特意吩咐为您找来的,极是应景。」
赤裸裸地嘲讽。
暗讽我们抢占了何顺的地盘。
那一堆破烂一样的贺礼,端着某种打发叫花子一般的高傲姿态。
梁使前来并非真正为了道贺,而是来示威的。
何顺有姐妹在梁国宫中为妃,与梁王也算有些姻亲关系,多年来何顺割据一方占领卫城控制着下泽,重税苛捐搜刮民脂民膏,有一半是上供给了梁国,换得梁国给他当靠山,后面眼看不敌我军,便选择了败走梁国。
梁王自然要派人来找回些场子。
用「贺礼」狠狠将新雍羞辱了一顿还不够,梁使还对我最近颁行的新政指手画脚,趾高气扬大加鄙夷了一番,最后要求雍国往后每年向梁献贡,这应该才是他们最根本的目的。
真是狮子大开口,比之前卫城给他们上交的东西还多,张口便要求献贡粮食三千石,牛五十,羊一百,鱼五百斤,布千匹……我手一顿。
手中刚斟的滚烫热茶便摔在了对面脸上。
「啪」的一声脆响碎了满地瓷片。
为首那个笑面虎登时捂着脸吱哇乱叫,终于不再端着那虚伪傲慢的笑。
随着我的动作,在场的大臣们明了了我的态度,刚接过那堆破烂的礼部尚书飞速撸起袖子,带头拿起那玉石珍珠茶包就往梁使身上砸,「还想要粮食鱼牛羊,食屎吧你!」
于是双方直接当庭打了起来。
我气定神闲喝完新端来的茶,眼看着自己这边一个瘦弱文臣快打不过对面了,这才起身,抽了长剑直指为首梁使的眉心。
场面终于安静下来。
梁使气得发抖但也不敢乱动弹,搬出通用的话来压我,「两国交战,不斩来使。」
我笑,「岐水湍急,梁国的使团不慎溺亡其中,是意外天收,怎么能怪我朝呢?」
言下之意,惹到了我,真杀光他们。
这下对方不敢再放肆,灰溜溜地离开,打算先保命回去再和梁王告状。我友好地送他们出了府邸,顺手把那两只鸠鸟放开,眨眼间迎面飞来一只巨大的苍鹰掠过众人,当着他们的面稳稳抓住了猎物,落在屋檐上吃得好香。
我也意有所指,「自古封王拜相,能者居之,有人自比为雀,就该知道,无论鸠雀,都不过是猛禽的猎物罢了。」
梁使黑着脸,又听我说道,「你以为就何顺有靠山,我没有呢?」
他变了脸色,试探我。我直言不讳,「家父张文景,在召国可是身居高位,你们要东西,直接找他要去。要找我的麻烦,也先掂量掂量自己在召国跟前算不算个角色。」
小国和大国的差距实在太大,梁王在召国的大官面前,都不敢造次。
这是他们从没打探到的情报,梁使惊疑不定,匆匆离了卫城赶回梁国。
成功把人骗走,我敛了神色。
立时下令,「从现在开始,筑墙。」
我虽态度强硬,可心里也清楚新生的雍国还太过弱小,梁国想要打压我们易如反掌。
梁国经营多年,本身实力就要更强一些,而另一边隔壁的施国,也与梁国关系密切,两国联姻许久,要是他们联合起来对付我朝,现在的雍国很难有还手之力。
况且梁国地处岐水上游,国域内建了座水坝,对付下游的雍,他们甚至不需要动用武力,只需要在旱期拦截水源,在汛期开闸放水,就能让雍国在旱灾和涝灾中分崩离析。
但我依然不能对他们的贪得无厌妥协,榨干雍国的物资去朝贡梁国,只会使梁国越来越强,而雍国越来越弱,且百姓无力维持生计,本就多灾祸的雍国会越来越动乱。
所以,一个字都不能答应。
但拒绝他们的同时,也使雍国即将面临着梁国的打压。
我不曾表露过慌张,三言两语将他们骗去了召国。
我看起来底气那么足,梁王不敢轻易得罪大国,听到使臣的回禀,必然要派人去召国查证一番。从使臣回到梁国,再到梁国派人远去召国,再回程,多少需要花费个小半年的时间,要是路上再遇到点什么天灾人祸耽误了行程,或许还要走上更久。
这是我为新雍争取来的喘息之机。
趁这有限的时间,我命人在边境昼夜不停在对梁设施边境修筑防御工事,吸纳壮丁,操练兵马,亲自带着一众官员沿着河堤一寸一寸丈量过去,选址挖湖,兴修水利。
从开春到又一年夏末秋意起,稻谷刚好收完了两茬,今年不涝不旱,是难得的丰年,收成极好,境内奇货可居的粮商之前都快杀干净了,人人自危,没人再敢囤粮操控粮价。
百姓难得吃了半年饱饭,饥荒的灾民少了许多,人口流失渐缓,军中的粮草也有了保障。
就是梁国那边,小动作越发多起来。
之前梁国没有兼并下游这片地区,就是因为这边多灾动荡,不便管辖,食之无味,只在卫城扶持了何顺当城主,搜刮下游的资源,但不承担下游的治理。
一开始他们还等着看雍国的笑话,断定了我们必定灰头土脸地滚回横崖山上去。
可越等,雍国反而扎下了根。
想刁难雍国,又怕我是真的有靠山,焦急地等来历经九九八十一难好不容易回来的使臣,梁王才发觉,我是诓他的。
召国的确有一文臣名叫张文景,当初刚恢复科考,就一连拿下三榜魁首,加官晋爵,好不风光。
不过张文景早就被贬谪出都城,欺骗侯爷得罪了世家,又有大将军赵成不喜心术不正之徒,召国幼帝听话地把他赶出了王都。
所以,哪来什么召国大靠山,如今不过是个落魄谪臣罢了,召国才不会管偏远小国的琐事呢。
张文景与我是父女,倒确是真的。
真话里掺点假话,才是最难辨认。
就这几句话,诓骗了梁王快一年的时间,回来的大臣跟流民差不多形容,一把鼻涕一把泪控诉自己一路上坐车被绑架,坐船被不知名人士一脚踹河里,骑马被突然发疯的马带沟里等种种惨事。
梁王一把推开身上妩媚的妃子,大发雷霆,「我说怎么去一趟要那么久呢,合着他们在拖延时间啊!」
雍国立国第一年初冬,梁国主动挑起了战火。
深林里的野兽刚出生时稚弱,成年后凶猛,只有趁幼年将其杀死,才最是轻易。
梁国失去了刚立国时下战书的先机,给了雍国喘息成长的机会,想再扼杀雍国,那就不容易了。
他们本以为很轻松就能打赢这场仗。
结果战事迟迟结束不了,一转眼,竟打了一年多。
拖得梁国自己也越陷越深,粮草兵器都逐渐匮乏,兵力也越渐不足。
当然雍国只会更惨,两年多了,雍国依然没建造一间皇宫楼阁,我和李二牛住在卫城的城主官邸,原本何顺扩得奢华阔大的城主府,连墙都被拆了取砖运去筑城楼,内里的值钱物件全部搬空,只留下几间住所和大厅议事,好不凄惨。
但后方再是节衣缩食,前线不曾退让过一步,甚至还往梁国推进了一些。
我手底下有许多猛将良谋,百姓兵卒对我爱戴遵从,加上被对方称之用兵如神的诡谲打法,胜势越发明显。
梁国想以地势水利削弱雍国,但我从未停止过加急兴修水利,蓄水湖挖得有备无患,枯水时湖水灌溉农田,涨水时吸纳洪水,梁国没讨到太多好处。
逼急了,梁王放下脸面去向隔壁的施国求援。
他们这些大大小小的旧诸侯国,有着错综复杂的姻亲和利益关系,是我们这群「草民悍匪蛮夷」没有的巨大优势。
两国围攻,已经打得筋疲力尽的雍国必败。
前线硝烟两头是各自的兵马,何顺在对面亲自领兵,放声大笑。
「投降吧,牛篮子。把你那个貌美如花的小公主交出来给兄弟们爽爽,老子给你留个全尸!」
李二牛在阵前气得脸都红了,怒目圆睁,提着斩马刀划拉着地面。
小时候常吃不饱饭,我身骨纤细,即使每日勤学苦练招式武功,也仅够自保,自然不能上阵领兵打仗,我站在城楼之上垂眼看着前头,并没有被激怒到分毫。
轻飘飘一句,「放箭。」
压根没管支援过来的施国军队。
随着我的指令,早就等得焦躁激动的李二牛带着兵马勇猛往前冲,城楼上的箭矢比兵马更先达到,只盯着为首的何顺一个人瞄准,箭矢密密麻麻朝着他挤过去。
何顺狼狈地落荒而逃,窜到了队伍身后,想不通我们为什么败局已定还不投降。
他根本不明白「小公主」在雍国人心中的地位有多高,自己把雍军的怒气士气都激得高涨。
梁将龟缩其后,梁军节节败退,何顺撑着等待施国的支援,可撑了一段时间,施国的援军始终不见踪影,甚至等来了一个噩耗。
他们的粮草补给被烧。
一年前我在那姑娘的病榻前,告诉她,她的复仇败了,但我的并未言败,我可以继续带她报仇雪恨。
我目视她的眼睛,「要不要,加入我?」
「要!」
掷地有声。
我这才询问她的名姓,姑娘叫张娇娇,生得牛高马大,孔武有力,皮肤黝黑,面容阔气,还天生神力,是个好苗子。不过她和周翎不同,周翎家中开武馆,本身就有武艺傍身,张娇娇空有蛮力不会招式,我把她丢到了军营之中,等她自己建功立业爬上来。
她没让我失望,短短两年直接在战场上摸爬滚打学了一身武艺,已经是个凶神恶煞小有名头的裨将。
我派张娇娇带一队人马绕路抄到敌人后方切断了梁军的补给。
何顺慌了,一旦露出怯意便自乱了阵脚,追着他射过来的弓箭躲漏了一支,射中胸膛,他掉下马去。
两军交战,何顺被射成了个筛子。
这就是大放厥词的下场。
梁军兵败如山倒,一直到我们长驱直入打进梁都,他们都没等来隔壁施国的支援,梁王临死前很是不甘,「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
我打量着这金碧辉煌的宫殿,好心地给他解释了几句,「因为,施国已经自顾不暇,蔡国也攻进了他们的王都。」
远交近攻,分而破之。
蔡国与雍国之间隔着梁施两国,也与这俩接壤,长久以来受到这两国的威胁,早就想把他们灭掉,但苦于这两国关系密切,打得过一个国家,打不过两个。
我派了使臣与蔡国秘密商议,我攻打梁国,等施国援军离开都城,施都兵力空虚,蔡国自然不能放过这么好的机会,直接突袭攻打施国。
一人打一个。
梁王怕死,向我求饶,说自己愿意归降,保证不会再觊觎雍国。
我在他惊愕的目光中,娓娓道来,「你觊觎我朝的领土,难道,我就不觊觎你们的地盘吗?」
我可不是什么守成之人。
从一开始,这场战事,我就不是为了自保。
我要将梁国的地盘也吞掉。
自古没有哪个强国,是只拥有半条母亲河的。
一个国家王朝的发展壮大,自然不能只靠着翻云覆雨的谋术,最根本,最底层的东西,是资源。
山川河流可耕田弄渔,高崖峻岭算攻守天险,水源,土地,林木,人口,矿产,位置……都是至关重要的资源。
留一个诸侯国在上游修坝捣乱可不行,我要雍国独占岐水。
我亲手杀了梁王,却没急着庆祝胜利,让底下的兵马立刻调转方向,警惕蔡国吞下施国不满足,想趁着我军疲惫进一步攻打过来。
过了一段时日,蔡国来使邀请我和李二牛,说要表示酬谢。
我独自乘马车到了边境,那头的将军却哈哈大笑,拿出一个小匣子,接着命大军将我们包围。
蔡国的大元帅得意不已,「公主殿下,看这东西可眼熟?」
「没想到吧,本将拿到了你军的兵符。不会有人来救你的,调不动兵,不如乖乖就范。」
卫城那座城主府已经拆得破烂简陋,这个小匣子放在最机密的地方,用的却是最珍贵的沉香乌木,他们派细作混进来,理所当然认为这里面是兵符,偷走了它。
没了兵符,就调不动兵,把我引过来,擒贼先擒王,再一举往前进攻。
打得一手好算盘。
我垂眸沉思片刻,抽刀直接把身旁一个侍从斩首,血渐当场,我眼睛都不眨一下。
这是那个细作。
死了一个细作,蔡国大元帅并不可惜,毕竟换得的东西可比细作值钱得多,他当着我面砍开那个匣子,接着笑容逐渐僵在脸上。
我面色似有些冷,下令早早埋伏在周围的军队,「杀。」
斜拉里冲出来众多雍军,反将对方包围起来,杀到最后,蔡国大元帅重伤倒在地上,将死的时候,他这才听见我说:
「雍国,还没有兵符。」
雍国军队认人,只认我。
一旁被砍烂的沉香木匣子,掉落出来一地的零碎——陈旧的襁褓,简单的木簪子,带着乌黑血渍的碎布……
蔡国大元帅满脸晦气朝匣子的方向唾了一口,死到临头了还要嘲讽一下,「这么贵的箱子装一堆没用的东西,你们金尊玉贵公主殿下是捡破烂出身的吧?」
张娇娇气得一脚踩住他的脸把他的舌头割下来,往他嘴里吐了口唾沫,「食屎吧你!手下败将还敢逼逼赖赖!」
被我那一窝文臣武将带歪了,她之前不这样说脏话的。
战事结束,全歼蔡军。
我踏着狼藉的地面,一件一件将那些破烂捡起来,张娇娇帮我捡,好奇地问道,「这些都是什么啊?」
「我死去幼妹用过的襁褓,死去阿姐的木簪,死去娘亲留在桥面上唯一一片碎布……」
还有一路走来死去的相熟部将的遗物。
每失去一个在乎的人,我就会留一个物件存起来,放在最珍贵机密的小盒子里,不知不觉间,放了好多好多了。
张娇娇越捡越慢,慢到停住,半晌,她盯着我,突然说:
「殿下,我时常想,我总斥骂别人愚忠,但是,我能为你去死。」
我把东西都收起来抱着,轻轻说,「我希望大家都好好活。」
不过乱世本就危险重重,人命如此脆弱,哪天我中道意外死去,也不足为奇。
我很平静,交代张娇娇,「要是我哪天死掉,有条件的话,你把我烧了,留一截骨头,也放进这盒子里,然后随意埋在哪儿吧。」
张娇娇,「呸呸呸。
「殿下您必定长命百岁!」
自己建皇宫,哪有抢来得快。
攻占梁国,逼退蔡国,举朝上下就搬到了原本的梁宫,大臣们议事总算不用担心迈不开腿站着了。
此城地处国域腹地,富庶稳定,又有岐水绕城作天险依仗,我把它设为了雍国王都。
吞并梁国损耗了太多国力,又扩展了新的版图,当务之急是休整恢复,发展生产,巩固成果,所以我并没有去追究蔡国反咬一口的事。
蔡国大元帅被诛杀,又损失了许多兵力,恨得牙痒痒,但没了主将又青黄不接,也选择了隐忍退守,先消化完刚吞下的施国再谋划报仇。
不过两国的梁子算是结下了。
又是一年春尽繁花落,夏荫浓碧,暴雨连绵时,我收到了一封陌生的信件。
打开,是有些眼熟的字迹。
【问雍昭帝女安】。
是我在宋家时曾传道授业于我其中一个先生的字迹。
先生忧心忡忡,是来请求我去劝一劝宋家小少爷的。
他说,宋翊沉自我离开临城后,就日渐颓靡。原本只是有些顽劣贪玩,为人并无大过,可后来,迷上了酗酒,终日醉生梦死,接着开始沾染赌博,宋家子娶妻之前一般是不纳姬妾通房的,可宋翊沉短短时间,就抬了许多美人进门,还学会了狎妓,成日与青楼女子厮混,或流连于赌坊,不听父母亲族劝阻,连之前敬畏的长兄发话都不再听。
宋家请的那批先生都被他赶了出去,这位老先生念着师徒一场,还时时关注他,看到他这般堕落,实在痛心疾首,他知道我与宋翊沉有些故旧,宋家众人劝阻他一一都铩羽而归,想请我回去一趟,试试看能不能把他拉回来。
旧人旧事,让我有些恍惚,不知不觉,从我离开临城起,已有三四年之久。
如今雍国已经井然有序,蒸蒸日上,我也没有初时那么繁忙,正好有时间,宋翊沉到底与我有恩,我没办法视而不见。
我带着霜云回了一趟临城。
一路上霜云仍不敢相信,喃喃着,「怎么会这样呢,小公子他明明不是这样的孩子……」
宋翊沉长我一岁,早就过了弱冠之年,在霜云眼里却始终还是个孩子,我在她眼里也是。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
到了临城,直奔赌坊,打听到宋家的少爷在楼上,拾级而上时,已经能听见里面的起哄喧闹。
「大!大!押大!
「什么?
「不行,再来一局,赶快再来一局!」
推开门,几个妖娆暴露的妓子依偎在中间那个胖硕激动的人身后,都背对着我,一群人沉迷声色,甚至都没察觉到有人推门进来,兴奋的面容显得有些扭曲。
我脚步微顿,喊他,「宋翊沉。」
那人转过身来,看到我些许讶异,不过快开注了他的心思都在桌上,不耐烦地应了声,「是你啊。
「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说不会回临城了吗?等会儿……」
他扭头盯着筛子,面容还是那张面容,但是一副被酒色掏空的模样,变得油腻丑陋。
又输了。
他败兴离场,喊我过去,一边烦躁不已,「你不会也是来念叨本少爷的吧?」
我目视着对面,忽然明了,往后退了一步。
「蔡国的人,还是那么爱用阴招啊。」
这不是真正的宋翊沉。
这群人的站位,是一个小小的合围圈。
但凡我走过去,就会被围攻。
见阴谋败露,这群人顿时安静下来,互相使了个眼色,接着亮出武器冲上来。
门外边,一群乔装打扮混在客人妓子中间的死士也突然起身,拔刀疾步而上。
一场有预谋的刺杀。
先是模仿老先生的字迹把我引出王都,去一趟临城办私事,我自然不会弄多大的阵仗,只带几个亲信,给人可乘之机。
若是平常,我来一趟临城,自然要去城主府,再拜会宋家二老,然后才去找人的。信里特意说了「宋翊沉」常常去哪个赌坊,暗示我直接去赌坊找他。
我看出些许端倪,不过还是入了局。
去试试到底是真是假。
那个人转过身来的时候,我终于能确定,这是个假货,听闻有奇人异士能改换容貌,伪装他人,他们用的应该就是这种手段。
刺客不再伪装杀进来,跟着我进来的侍卫们也纷纷亮出刀兵,就算是死士也打不过训练有素的近卫军,本来这是场毫无悬念的战斗。
但侍卫们却越渐抵挡不住围攻,霜云直接半晕踉跄了一下,我也有些头晕。
这时突然反应过来,我们应当是都中毒了。
这赌坊里的熏香,不太浓烈,谁也察觉不到它带着毒,而对方显然提前吃了解药,毫无影响。
又是一出阴招。
我难得有些心烦了。
来时我已经提前给城主去信,若是一刻钟我还没有出来,他便带着人包围整个赌坊。
但现在离一刻钟还很远,随行的侍卫快死干净了,我们被逼到墙角,也不知道城主能不能发觉到里面的异常提前过来支援。
危急之时,外头的大门突然被几个彪形大汉合力撞破,有人一脚踹开门进来,往死士那头一挥手,几个的粗壮武士们冲过去牵制着,他疾步过来拽住我,提剑护送我和霜云闯出去。
追过来的几个死士被他解决掉,到安全的地方,才停下来。
我挣开他的手,退远了细细打量这个人。
乌发紫衫,眉眼深邃,雍容端雅,是贵公子的模样,但衣上手上脸上却都溅了殷红的血珠,方才杀起人来也是手稳步坚,眼睛都不眨一下,足够心狠手辣。
见我盯着他手上的血迹,他变得无措慌张起来,修长的手下意识往袖子里蜷缩,他抬眼注视我,眨了眨眼睛,忐忑不安地说:
「阿滢,是我啊……
「宋翊沉。」
早认出来了。
但仍不免惊讶。
数年不见,宋翊沉消瘦了,蜕变成了另一副模样。
但那忐忑不安的神情好像又回到了多年前的雨夜,小胖子自卑伤心地说自己难看废物,怕我嫌弃他。
现在应该,估计是又怕我嫌弃他挥剑杀人太过狠辣。
我有些无奈。
一刻钟未到,城主带着兵马姗姗来迟,看到已经满地死尸的赌坊,惊得跌下马来,找到了不远处的我们,冷汗涔涔:
「臣有罪!臣救驾来迟,望殿下降罪。」
残局由官兵收拾,我抓起宋翊沉那只蜷缩着的手,翻开衣袖,狰狞的伤口血肉外翻,「你受伤了,要赶快上药。」
所以,看他身上的血迹是判断他是不是负伤,并不是在嫌弃他杀人不眨眼。
我自己才最是心狠手辣,残忍杀伐之人。
到了临城我才知道,原来宋家早就搬走了,不知去向。
分别时宋翊沉说会去找我的。
但我是雍国的帝女,是乱世的枭雄,是篡国夺权掠夺扩张的野心家。
无关无用之人留在我身边只会是我的累赘,那不是他想要的重逢。
那天以后,宋翊沉就重金辞退了家中的先生们,告别老父亲老母亲与众多兄长,孤身一人,求学问道,拜访名师武者。
要拜,自然就拜最厉害的那一个。
荒废多年的文韬武略重新捡起来,日复一日地勤学苦练,跋山涉水,行万里路,去改变,去成长,去历练。
这时的宋翊沉还在尊师座下积累人脉人手,之前的老先生很喜爱他,说他终于把聪明劲用在了正道上,时时来作客饮茶。
然后老先生说漏嘴,说最近捡了个快饿死的可怜人,打算留作书童。
一个快饿死的人可以出现在城墙根下,村子,渡口,怎么会去藏于深山的庄子里乞讨呢?
宋翊沉察觉到不对,揪出了那个别国细作,一番拷打,逼对方说了目的,临摹模仿老先生的字迹,给我去信引我出来安排刺杀。
他怕我遇到危险,赶了四天三夜的路,风雨兼程才堪堪赶到,幸好来得及时。
大夫拿烈酒泼他伤口,宋翊沉脸色惨白,额头青筋都冒出来,但面上依旧轻松,他不关心自己的伤势,他说,「阿滢,我好后怕。」
再晚一点,这满身是伤的人,就得是我了。
我微顿。
现任的临城城主在外面请示,我推门出去,死士和细作的来历已经查明,确实是蔡国派来的人,早早渗透在临城,谋划着刺杀我。
唯一的公主,还是监国公主,在自己辖区出了这么大的事,尽管我已经化险为夷,城主也逃脱不了责任。
所以城主是负着荆来请罪,他不求自己能免去罪责,只求我能给家中妻女一条活路。
这是我从原来的梁国挖来的人,放在原本的梁国,梁王差点遇刺身亡,临城上下官员都要问罪,城主诛族都不为过。
我把他扶了起来,「罚俸十年吧。」
他一愣,磕头谢恩,「殿下仁慈。」
我知道这是个清官,平日就靠俸禄养活一大家子,日子本就过得清苦,没有俸禄怕是过得更艰难。
我让霜云给了他一袋金子,足够他们花用这十年。
城主愕然,我说,「于公于理你罪不可免除,所以罚俸,这才公平,于私于情我喜欢您老人家这般的地方官,这是我补给你的。」
赏罚分明,恩威并施,刚柔有度。
城主颤抖着手接下那袋金子,突然就老泪横流,又深深磕了一个头,「殿下,老臣必定好好治理临城,为您鞠躬尽瘁,鞠躬尽瘁……」
忠良难得,蔡国这一出刺杀,恐怕还有另一层用意,就算失败了,若我追责城主,就让我损失了一位良臣,或许还丧失些许民心。
真是阴毒的招数。
确定了宋翊沉无恙,我启程回都城,宋翊沉说要跟着我,为将为谋士,他都可以。
他苦学了一身的本事,就是为了去找我。
我答应了,一起回雍都,路上暴雨倾盆,岐水惊涛骇浪不停歇,我喊停车夫,冒着大雨走向路边的耕田。
昏暗的天地间,蔓延到天边的沉沉乌云,密密麻麻的雨点,暗淡的大片大片绿涛,大风吹得衣衫猎猎作响,人与马车都显得那样渺小。
我观察了附近的农田,泄洪极其有效,幼时一涝就被淹没的庄稼,如今都直挺挺立着。
远处还有几缕炊烟,或许是某个村落,正在生火做饭。
我突然涌起一阵莫名的感动。
一侧头宋翊沉站在我旁边,明明是俊美公子了,可又成一副落汤鸡样儿。
霜云躲在马车里担忧不已,「殿下,公子,您二位别淋雨感冒了。」
车夫爽朗大笑,「年轻人,怕什么淋雨!」
我忽然说,「我们去把那个缺口堵上吧。」
不远处一块农田的进水口被冲破,浑水哗哗往里面灌,我卷起衣裳率先涉水过去,宋翊沉和车夫也下水,霜云担心也跟过来了,侍从们原地立着。
一齐把那个缺口堵上,还抓了几条池塘里跑出来的鲤鱼,带着满身泥点子路过一处破庙躲雨烤鱼吃。
浩荡无垠的雨幕,漏风的破庙,火堆又暖又亮。
这一天,是承平九年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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